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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千惠專欄】Creative Criticism: 三線門

【高千惠專欄】Creative Criticism: 三線門

Creative Criticism: Sansin Gate

我航如藍海的小舟,搖搖泛泛地前往如夜光藻繁衍的藍眼淚區。穿越此泡泡泊流地,有可能進入那個既想抵達,又不想抵達的三線門。傳說,有一架「長腸號」便曾百轉迴腸地卡在邊界那裡,猶如一個人的跨關渡嶺之雙連佔,讓所有地面的仰望者眼角都泛光。

三線門(Sansin Gate)
卡門線(Kár-mán line)
卞門線(Bian-man Line)
未門線(Wei-man Line)
人趣(Manuṣya)
天趣(Deva)
發包式(outsourcing)
雲端(the Cloud)
互聯網(internet)
自我客體化(Self-objectification)
資訊空間(Information Space)
去主體化(De- Subjectiv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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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航如藍海的小舟,搖搖泛泛地前往如夜光藻繁衍的藍眼淚區。穿越此泡泡泊流地,有可能進入那個既想抵達,又不想抵達的三線門。傳說,有一架「長腸號」便曾百轉迴腸地卡在邊界那裡,猶如一個人的跨關渡嶺之雙連佔,讓所有地面的仰望者眼角都泛光。

此際,我航已升至海拔100公里處的高度,即是大氣層與太空交界的「卡門線」。此線沒有實體,線內為大氣層,穿越太空邊界,將進入所謂的外太空。如果把陸面立起來,以時速100公里的速度前進,不到一小時就會抵達該臨界線。作為大氣層與宇宙的界線的「卡門線」其實不遙遠,所以我們並非迷航,只是進入恍動中的上昇狀態。

傳說的藍眼淚區,就在眼前。藍眼淚區有三線門。以「卡門線」這個虛線作為認知標準,分界線以下的垂直空間屬於其地面國度,分界線以上則屬於自由的航天地。一過「卡門線」,我航將不再受地面塔台管轄,可以進入無國界的航域。然而,超越海拔100公里之後,大氣過於稀薄,普通的飛行器無法產生足夠的升力維持飛行,若要突破,就需要更加精密的飛行器。能夠在太空邊界飛行,表示我航是一個精密的飛行器。它是否能夠停留在軌道上,在於其類圓周運動所產生的離心力與重力,是否能相互平衡。它會不會被拋出「卡門線」的圓周之外?我們會不會航至傳說的第三界,或是陷入第二界的邊界─一個卡不住的「卞門線」,與另一個可能卡太緊的「未門線」?

三線門中的「卞門線」與「未門線」,是殘缺與完整的邊界,也喻指了一個樂趣不足或樂趣圓滿的國度。得不得趣,正是一個關卡。趣,是指一種感覺經驗。在我輩年代,已經進化到「人趣」與「天趣」的理想之境,沒有生存狀態惡劣的生命體,或所謂的「三惡趣」。不管是那種生命形態,我輩不再有痛苦、飢餓那些基本生存的感覺經驗,也沒有被視為畜生的低下感覺。在共和體系下,任何具有物質性的人,在五花八門的生化或機械組合下,均可以在園區內以發包式的分享之道,形成層層互惠的人子之趣。

我輩視看不見的上智世界為「天趣」,主要是他們已去物質性,不再有感官上的刺激反應,其頻率平和,如一顆顆遠方的寒星。他們不是泠漠,而是只在乎抽象的存有能量,對於形色繽紛、吵吵鬧鬧的耗能人趣,沒有了心思。過去,有人稱他們的棲居空間為無色界、無情界、無聊界、無非界。這些說法,在在指出「去人欲」之後,可能不再擁有作人的樂趣了。基於可能失去滾滾紅塵的人間趣味,所有上昇狀態的物種都對「卡門線」、「卞門線」、「未門線」這些也算是發包式的天際關卡,有著奇怪的迎拒心理。

(繪圖/潘心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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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輩有本以「知識論」立論的起源書。上稱:第一界的物質最先存在,然後生命或精神世界才出現,最後的第三界則已進入純粹精神的狀態。第一界與第三界不能發生相互作用,除非通過主觀經驗或個人經驗的第二界之參與。因此,以藍眼淚腺分離出第一界與第三界的第二界非常重要。畢竟,無情、無感、無戀的「第三界」,還是屬於人趣下的人造產物,只是它已超越了它的創造者。因此,「第三界」又具有雙重含義:一是,在於它們是「第一界」的物質化或具體化;二是,它們在「第三界」範圍裡有其一定的自主性。但是,有誰真的想完全投入那個無情無慾無念無聊的世界呢?

飛越三線門之前,機上乘客仍在屬於物質感知的「第一界」,特別在意物質、身體的需求;靠近三線門,則進入以感覺、信念、意識為感知的「第二界」,特別在意情緒、心理素質、意識狀態、主觀經驗等反應。這二界都是人趣的範圍。如果再往上昇,穿越藍眼淚區的三線門,那就是完全資訊化的「第三界」。此客觀知識世界,是建立在客觀意義的觀念認知。它包括科學理論、邏輯關係、自在論據、批判性討論、解釋性神話、工具知識、術語定義,以及純然概念化的物件等。就像─雲端世界。

為了吸引諸眾能自我提昇,超主曾畫了一個容易理解的三界圖給停留在視覺理解能力的前人,以便吸引他們能無懼地乘願到那無我之境。圖式顯示,三界最底為可以跑來跑去的風輪。風輪之上有風生水起的水輪,水輪之上有金光閃閃的金輪,金輪之上以一個仰之彌高的須彌山,山外有八山七海,第七山之外圍的第八大海中,則是各物種居住的四大部洲。物種與山海之間,是以鐵圍山為界,此人界加上諸天所居住的天界,共同構成了有情居住的器世間。圈住器世間的鐵圍山,便是滄海桑田、南北天地倒轉後的三線門。它以藍光形成鐵圍,猶如一個藍色晶液交融的磁場。

在長空裡,它會像夜光藻繁衍的藍眼淚閃閃發光,殘存著天地倒轉之前的古老海味。埋在深處的軟體骸是海藻,與一層一層腹足綱和雙殼類棲地,以及物種和底部土壤重金屬的擾和,使這晶液態之區既具光引,又具黯黑。它成為上昇或墮落的門檻,不是旅行者很快就想要穿行的地帶。但這區域常會發出一種召喚音波,像雲妖一般,吸引各物種器形不自主地進入此不可知的魔域。自認是尤里西斯的天空旅人,遂把此魔域當作危險的終極誘惑。

由於光的速度調控還在研發,聲量傳播的調控主宰著我輩。我輩遂相信,所有卡門線以下的自然變異事件,都跟「波變」有關。宏觀調控之誕生,就是奠基在一種不管情節內容、只管音波聲量幅度形狀的管理學。對我輩而言,無論是鐵圍山或三線門,都屬於磁場呼應區與排斥區。進入這個區塊,就像進入互聯網一樣,有些東西會不斷消失,例如身份的概念。在共振律動下,這個歷程,宛如是有關主體如何客體化的香頌之旅。

第三界的認知品管檢驗,其形式與格式必須先於內容。此藍眼淚特區便是採取標準化、大數據式的驗証模式,讓尤里西斯們很快有了篩選結果,可以決定通過、有條件通過,或是終身卡在那裡。能夠穿越三線門者,首先要能消除個體的血氣、感官的蠱惑、身份的概念。幸好在很久以前,物種們便已透過雲端的互聯網學習,進行了這種去感官、去身份、去判斷的生存向度演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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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端,就是去主體化、去脈絡化的第三界預備場。互聯網並不為肉眼而設,它的對象是超主一般的全知之眼,無人知道衪在那裡,但衪又似乎無所不在。進入互聯網,物種們只希望別人看到自己在做什麼,就像一個值得被看到、被讀到、被了解到、被感興趣到的物件。其主體性在流失中,漸漸轉變成被欣賞或被喜愛的客體。這個過程,就像從「人人都是藝術家」進入「人人都是藝術品」的過渡,在身份被統一後,又被「去身份」,成為一種自我客體化與客製化的傳播體。

當人人都是藝術品時,讀者和觀眾已消失;當讀者和觀眾這兩種身份不復存在,人人都是展示物,人人也就是一件件自我客體化的藝術品。人間的互聯網世界,便是預先提供這樣自我客體化的演練,其主體性必須在自我客體化的前提下,才能自我發包地運作。在此過程,物種從哪裡來,往哪裡去不再重要。其存在,只是為了不可知的祂者。作為自製的「藝術品」,只需存在於它所依附的文化空間,以及被創造出的共時性參照關係中。就像據點空間裝置中的「藝術品」,可以有不同的對話對象,可以客製化地因時因地改變。這好比網絡互動的空間裝置作品,不管有沒有聯線,還是要煞有其事地以空白佔住空間。

我輩被教導,所有進入雲端進行自我與社交認同者,都會在喃喃自語與向世人公告的兩種行為下,進入一種新神學的領域。在旁觀者不在場或被動觀看的情況下,主體認同已然建立在一種無關宏旨的存在上。在瑣瑣碎碎嘮嘮唸唸中,一切都邁向超然物外。搜索器的功能與運作,也是建基於知識論的神學模式。它不是單一敘事的譜系追蹤,而是以一系列參考資料為經緯,在不同時空裡被調閱。敘事不存在,背後的理論不連貫,生命經驗遂進入虛擬、模仿、偽裝、再製的輪迴中,同樣可以環環相扣,不生不滅。

鰻魚之島的居民,便是以去自我、去身份的自我客體化而聞名。他們曾從黑潮與洋流中獲得靈感,每一季都有一個自我客體化與自我客製化的盛大活動,以達到犧牲自我的去英雄化實踐。在人人都想鰻魚化下,全島居民一生有三次換鰻魚之名與換鰻魚性別的機會。最佳更換者,可以配饗鰻魚之王─超級無敵大銀鰻一整年。

鰻魚在陸地河川生長,成熟後洄游到海洋產卵地產卵。這種降河洄游的模式,與鮭魚的溯河洄游正好相反。為了適應不同環境,其不同階段的體型及體色都不同,大銀鰻就是最具繁殖相的終極鰻魚。在長距離漂游時,幼鰻扁平透明,薄如柳葉,以方便隨波逐流。接近沿岸水域,少鰻轉變成流線型,以便減少阻力。進入河口水域,鰻身開始出現黑色素。進入河川的成長期間,鰻腹呈現黃色。進入大洋時,大鰻有了類似深海魚的銀白色,眼睛變大胸鰭加寬,出現模仿海魚的形態。

整個鰻魚的迴游空間,便是一種互聯網的概念。每個階段有其階段性的籠統概念,但又非常樣態化。它是開放的,空間本身也沒有碎片化,但所提供的生態並沒有被迴游者的主體敘事所連貫。每條鰻魚都可以自創屬於自己的敘事,但最後出現時,就是與據點結合,以全球資本主義的方式,建構它的最後身份。這些符合社會文化標準,對身材外貌進行習慣性自我監視的行為,對鰻魚島民特別具有啓迪性。「鰻魚之亂」即是因太多偽鰻魚身份証,造成全球鰻魚市場大崩盤的事件。此後,鰻魚島更加崇尚「認証」,認為它跟「贖罪証」一樣,可以保未來。

霞衣霞錦千般狀,雲峯雲岫百重生。我航如藍海的小舟,蒙頭前進,像一尾大銀鰻。前方卡關的三線門,如同鰻魚的迴游路線,既是把關,也不像把關。一旦發包入此門,我們將成為一個自我客體化的衍生物,在旁觀者不在場或被動的情況下,成為生態文化的內涵。我們的主體性也將被客體化,進入「藝術品」的狀態。從「人人都是藝術家」到「人人都是藝術品」,這條海海人生路,是多麼不易啊!


繪圖者介紹

潘心屏

畢業於南加大動畫所,喜歡畫圖,有時候也讓圖動起來。喜歡色彩明亮的事物,喜歡用圖像說故事,非常不擅長自我介紹。作品可見於繪本、動畫及廣告。

回應

讀完文章,似懂非懂之間,腦中浮現的是人面鰻身和鰻臉人一同被卡關的畫面,被群山圍繞, 被一雙雙眼睛監看。在雲端的世界中,因為別人的觀看,或想像中的觀看,創造不同的身份,幻化成不同的樣貌,想要離開又捨不得離開,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

高千惠(Kao Chien-Hui)( 90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