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血滋養了
—節錄自巴拿馬非裔英語詩人卡洛斯.E.盧梭(Carlos E. Russel)詩作〈安娜小姐之子〉( Miss Ana’s Son)
盤踞在叢林沼澤
的百萬隻蚊蚋。
My blood has fed
the million mosquitoes
that swarmed the jungle swamps.
筆者因工作的關係,近期因緣際會地踏足了過去於拉美地區旅行時總是錯過的巴拿馬。作為兩大洋及兩座大陸之間的樞紐,巴拿馬今年因美國總統川普的發言及美中對抗關係,再度躍升為地緣政治的熱點。然而在20世紀以前,巴拿馬的重要性總是遭人忽略。而巴拿馬作為國際地緣政治、全球海空航運樞紐及全球金融體制的重要節點,掩蓋在這些新聞頭條之下的巴拿馬當代藝術究竟有著何種場景?

搭機抵達首都巴拿馬市之前,我已先被海上滿滿的貨輪景象震懾住。大概只有新加坡周遭的海洋,可讓人感受到類似冠狀動脈一般,推動著全球化經濟結構的幫浦跳動。飛機落地之後,立即察覺該國是各種文化交纏之地。巴拿馬市雖為拉美都會,但更像是美國邁阿密混合著新加坡場景的拉美復刻版。因為美國的影響,當地不僅通用美金且滿街可見美式速食餐廳外,不少巴拿馬人的英語程度更在拉美的平均水準之上。
然而細究巴拿馬屬於「拉美」的一面,亦會發現其文化上和其他中美洲國家並不太相似。這不僅是巴拿馬在族裔上較為多元,且深受加勒比海文化影響。更重要的是,從西班牙殖民時期至19世紀拉美獨立潮的歷史進程之中,巴拿馬皆未曾從屬於中美洲,反而是劃歸於哥倫比亞。1903年底,在美國海軍的支持下,巴拿馬以不流血的方式宣布脫離哥倫比亞獨立。而獨立之後的巴拿馬也立即與美國簽屬了運河開發及管理的條約,該條約不僅賦予美國關於運河開鑿的直接權力,也包括了「運河區」(Canal Zone)的領土主權。從歷史的角度,我們可以說美國創造了巴拿馬,但巴拿馬亦鞏固了美國的兩洋霸權。
老巴拿馬:巴拿馬的老靈魂
今日巴拿馬市的天際線充斥著高樓大廈及快速公路,但若要感受殖民時期的舊日時光,則應前往舊城區(Cosco Viejo)。汽車難以駛入的舊城區,是西班牙人在老巴拿馬城(Panamá Viejo)被毀於海盜襲擊之後,再次於較為北方的位置建造的殖民城市。建設於海岸一旁的舊城區,本身即為世界文化遺產名單之一,擁有拉美地區典型的殖民式樣廣場、公園及街廓。但在這些歷史遺產的窗櫺之間,還是足以撇見巴拿馬的當代藝術風采。

舊城區的幾座重要教堂,雖年代久遠,卻有許多不同於其他國家的文化表現。譬如老聖瑪利亞大教堂(Catedral Basílica Metropolitana Santa María La Antigua)便供奉了2024年才被封聖,被稱為網路時代聖人的真福嘉祿.阿庫蒂斯(Carlo Acutis)。亞西西聖方濟教堂(Iglesia San Francisco de Asis)則展示了一幅近年才創作的大幅油畫,該作品為由巴拿馬畫家亞里斯蒂德斯.烏瑞納.拉摩斯(Aristides Ureña Ramos)所繪的《僅紀念因武漢肺炎而倒下的人們2020-2023》(En Memoria de los hermanos caídos por COVID-19 2020-23)。在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聖方濟獨自佇立於眾人之上,而帶著口罩的民眾則是在死亡及疾病的陰影中尋求宗教上的救贖。

在巴拿馬舊城區除了可觀察到其宗教藝術在時間感知上,與當代脈動之間的親近感外,更可以見到不同時代的藝術剖面。莫拉美術館(Museo de la Mola)或許是認識巴拿馬藝術史的不錯起點:小巧的美術館內展示著巴拿馬原住民的刺繡藝術「莫拉」(Mola)。這些莫拉畫作不僅清一色由部落女性所創作,同時亦透過近似於抽象畫的圖騰展現了當地原住民的宇宙觀與宗教觀。
由私人基金會所運作的運河博物館(Museo del Canal Interoceánico de Panamá),位於廣場旁一處歷史建築之中。該建築原本作為高級飯店,用來接待與開鑿運河有關的重要人物及工程團隊。運河博物館除了展示和巴拿馬運河開鑿時期及獨立之後的現代史外,亦涉入不少與當代藝術有關的計畫。2024年,巴拿馬國家館首度於威尼斯雙年展的展出,便由運河博物館策劃。題名為「軌跡:身體及土地之上」(Surcos: En el cuerpo y en la tierra)的國家館,展出內容讓人聯想起早期臺灣館的策略。其展出形式雖較為古典,但對研究者而言,卻可一口氣綜覽巴拿馬的資深當代藝術家。

透過博物館研究員的提醒,我才發現該館亦經由定期的駐館藝術家計畫,邀請不少當代藝術家深入了解該館的藏品。運河博物館進一步將藝術家所創作的作品,與其他歷史物件並置展出。不同的藝術家會認領不同的歷史斷代,並發展出相關的研究及創作計畫。2023年駐館的非裔巴拿馬藝術家吉安娜.德.蒂兒(Giana de Dier),針對運河早期開鑿時期的歷史進行研究。當時美國地峽運河委員會(Isthmian Canal Commission,ICC)將領美金、以美國人為主的高級雇員稱為「金名單」(Gold Roll),而來自拉丁美洲、加勒比海、歐洲、印度及中國的眾多勞工及僕役,則因為以較低價值的銀幣支薪而稱為「銀名單」(Silver Roll)。

此種金、銀之分無形之間成為巴拿馬社會之中的隱性隔閡,藝術家回憶起自己的家族長輩即便有錢住宿飯店,也曾被飯店管理者警告只能在自己的房間內活動及用餐。也因此,吉安娜.德.蒂兒想像自己的祖母輩非裔,可以自由地在旅館的公共區域享受其所購買的服務。巴拿馬藝術家安娜.艾瑞娜.德赫拉(Ana Elena Tejera)的作品則是放置在冷戰時期,經歷長期獨裁統治的巴拿馬,亦有類似臺灣的白色恐怖背景。藝術家驚訝地發現,記憶中溫文儒雅的祖父,實際上亦曾任職過迫害政治犯的統治機構。

運河區:分割美洲大陸的裂痕
從市中心搭乘計程車約20分鐘內便可抵達運河區,乘車時便發現主要幹道及快速道路沿著運河區的邊界蜿蜒。根據1977年的《托里霍斯–卡特條約》(Torrijos–Carter Treaties),運河的管理權及主權在20世紀的最後一天完整移交給巴拿馬政府,然而舊運河區的圍籬依舊設立在快速道路一旁。巴拿馬唯一的當代藝術館MAC Panamá,其主館建築為舊運河區的「共濟會會堂」(Masonic Temple)。在計程車彎進館舍周遭的社區時,可以感受得到比起市區的喧囂,這裡更像是寧靜的美式社區。

美國政府將運河兩側向外拓展五英里的土地,規劃為「運河區」。該地區實際上成為美國於巴拿馬地峽的「租界」:美國不僅在1979年之前有權於當地直接駐軍,更因為巴拿馬運河廣大的美籍員工需求,發展出獨立的美式社區及生活環境。然而運河區的存在也割裂了巴拿馬的國土:由於巴拿馬人無權自由進出運河區,導致巴拿馬國民僅是要旅行去巴拿馬的另一側旅行,就需要乘船或搭機。藝術家安娜.艾瑞娜.德赫拉於運河博物館最新的駐館創作,便是透過紅色的線條,企圖重新「描繪」出運河區的邊界。
即便以拉美標準來說,巴拿馬是相對富裕的國家,但政府在文化館舍的支持上卻十分被動。舉例來說,本文所列舉的美術館皆為私立館舍。MAC Panamá亦為由藝術家組織發展而來,逐步成為該國最重要的當代藝術館舍。該館不僅同時身兼整理巴拿馬藝術檔案庫的任務,在展覽的籌畫及發展方向上,更同時兼顧對於中美洲及加勒比海當代藝術的介紹。由於巴拿馬獨特的歷史地位,巴拿馬人對於相對鄰近的國家反而認識不深。一位策展人反應道:「巴拿馬富人階層能會熱衷於飛去邁阿密參觀藝術展會,卻對自身區域的作品缺乏熱情。」MAC Panamá除了在舊運河區內的主館展出其特展外,同時亦於觀光客較多的舊城區設立分館,展出巴拿馬當代藝術的典藏展。

當筆者試著在金融區參觀各個重要畫廊,亦發現畫廊產業在當地的經營十分辛苦。即便前幾年巴拿馬離岸公司,以及近期作為拉美金融中心的相關資訊吵得沸沸揚揚,但這些熱錢似乎並沒有相對應地流入藝術市場。在筆者於巴拿馬探勘期間,旅館附近的街角總是有一批左翼工會在發放政治傳單,當地人都意識到隨時有可能會引發進一步的罷工或運動。有趣的是,雖然目前正在巴拿馬發生的政治抗爭運動與當地的左翼運動傳統有關,但這些團體卻也意識到近年中資大舉入侵巴拿馬,確實也是造成目前巴拿馬勞工薪資問題的原因之一。

巴拿馬友善的移民政策吸引了不少新移民,亦改變了巴拿馬的地景。除了不少各色美國人遷居此處,希望可以尋找更友善的新居所之外,近年來亦有不少中國移民入籍當地。走進中國移民所開設的簡易超市,老闆卻聽著北京意欲打倒美國的政治宣傳廣播,似乎令目前已經非常緊張的局勢又增添了更多不詳陰影。
在離開巴拿馬的前一天,我搭著計程車途經巴拿馬大學的圍牆旁,卻與司機一起驚覺我們剛好困在鎮暴警察與抗議學生之間。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看到警察對民眾噴射催淚彈的場景,但催淚彈剛好劃過車輛上方,還是讓我們緊張了起來。所幸司機對路況的了解,成功讓我們一起迅速脫困。但在離開巴拿馬之前的「震撼教育」,確實也讓我重新思考再次成為全球關注焦點的巴拿馬,究竟在其過去及未來的歷史張力之間,可以發展出何種藝術表現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