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趁著前往中美洲工作的機會,在哥斯大黎加的首都聖荷西(San José)度過周末。對於其他遊客來說,這是很奇特的行程安排。哥斯大黎加是歐美人士渡假旅遊及退休養老的熱門去處,但一般觀光客於此旅遊的重點項目通常與人文景觀無關。哥國國土約為臺灣的1.4倍,卻擁有全球約6%的物種數量,其生物/生態多樣性及隨手可得的各類生態旅遊資源,一直是該國觀光業的賣點。然而這種刻板印象正如同大家想到肯亞時,腦中僅能浮現動物大遷徙的場景一樣,某方面也僅是為了配合西方人對於「樂園」的想像。
筆者初次接觸哥斯大黎加藝術家及其相關作品,是趁著2020年於北美館策畫典藏研究展「秘密南方」期間,開始研究該館的中美洲當代藝術典藏。當時便發現北美館所典藏的哥國藝術家帕西雅.孟海(Pricilla Monge)創作於1990年代的觀念藝術作品,皆十分令人印象深刻:包括一組寫滿英文髒話的回力鏢裝置;以及一部講述家暴,並以VHS格式製作的早期錄像作品。當時於該展展出的作品,還包括儒巴度.雷達那(Manuel Zumbado Retana)的大幅壓克力畫作。筆者便是以上述的作品觀賞經驗為基礎,開始對於哥國的社會及其藝術史發展產生了不少好奇之心。
富裕海岸(Costa Rica):意外的桃花源
一般人想起中美洲便會聯想到馬雅或阿茲特克等恢弘的前哥倫布文明,然而若是抱持著「想看到金字塔」的想念來到哥斯大黎加,可能將要大失所望。哥國並沒有宏偉的古文明遺跡,但該國的古文明可以追溯至遠古時代。依據現有的考古證據,在征服者(conquistadores)抵達美洲之前,和薩滿文明有關的祭儀文物便至少可上溯三千年的時光。哥國的地理位置比較像是各個美洲文明彼此之間的交流節點:她的文化交流史除了可以回溯至西元五世紀以前,與墨西哥灣的奧爾梅克文明(Cultura Olmeca)的交流外,亦可延續至瑪雅的古典時期。甚至不少的研究證據顯示,該國的古文明亦有與南美洲文明交流的證據。
哥斯大黎加事實上還是有發展出獨特的前哥倫布文明,著名的迪貴斯文明(Cultura Diquís)便位處於哥國西南部特拉巴大河(Rio Grande de Terraba)流域。高峰期介於西元9世紀至16世紀之間的迪貴斯文明,其「招牌文物」,便是在沒有金屬工具切割之下完美製作的大型球體雕塑。筆者雖然無緣去特拉巴大河流域觀看現場遺址,但在聖荷西的國立博物館(Museo Nacional de Costa Rica)中庭看到數顆迪貴斯「大球」,不免令人想到美國戰後雕塑家克拉斯.歐登柏格(Claes Oldenburg)為德國城市敏斯特(Münster)製作的極簡球體雕塑。

在西班牙殖民期間,哥斯大黎加的邊陲位置迫使哥國發展相較其他中美洲國家落後,但也意外地使該國成為今日中美洲的「模範國家」。由於相對缺乏自然資源及原住民人口,加上距離瓜地馬拉城或墨西哥城等殖民政治核心皆十分遙遠,哥國並未發展出類似瓜地馬拉的大地主制度。前來哥國的拓殖者通常來自西班牙安達魯西亞等較為貧窮的區域,他們在哥國的殖民時期發展出以眾多小地主為主的社會形式。這種在拉美算是十分特別的社會制度,間接促成哥國擁有較為健全的民主制度。在1948年哥國爆發最後一次內戰之後,隔年底頒布的新憲法便包括了著名的憲法第十二條:「永久廢除常備軍隊」的法律。
在上述歷史情境下,哥斯大黎加雖無如瓜地馬拉提卡爾(Tikal)的宏偉瑪雅古城,也沒有其他中美洲國家常見的壯麗殖民古城,但哥國已是公認的移居國家:若是考量購買力,該國人均所得(PPP)僅次於巴拿馬,並勝過墨西哥。而哥國的犯罪率以拉美標準來說,也一直算是相對令人感到安心的國家。實測徒步走在聖荷西街頭,確實令人感到閒適。短暫停留期間除了覺得人民彬彬有禮外,亦不會有瓜地馬拉城那種隨時杯弓蛇影、需要緊張生命安危的恐怖感。
黃金國與內戰:哥斯大黎加現代美術
想要在聖荷西了解哥斯大黎加的前哥倫布文明,可以前往玉石博物館(Museo del Jade)、哥國央行營運的前哥倫布黃金博物館(Museo de Oro Precolombino)以及國立博物館。通常觀光客也喜歡前往參觀完全仿造歐風建造的國家劇院(Teatro Nacional de Costa Rica),但個人對於19世紀末建造的莫拉贊公園(Parque Morazán)以及一旁的「金屬小學」(Escuela Metálica)更有興趣。「金屬小學」實際名稱為布維納苑圖拉.柯拉雷斯小學(Escuela Buenaventura Corrales),為19世紀末哥國極力掃除文盲並普及公共教育的重要象徵。該校動用當時的高科技工程,先在比利時的工廠以預鑄鐵材的方式模組化製作零件,再運至聖荷西組裝。當時政府希望以此作為一種政策宣示,表示該國對於基礎公共教育的重視。


若對哥斯大黎加的現代化進程感到興趣,可以前往舊市區的西側參觀哥斯大黎加美術館(Museo de Arte Costarricense)。該館建築物於1940年啟用時,其建物原本為聖荷西的舊機場,建築物還包括了一座塔台。今日美術館後方的大片運動公園便是運用原本的跑道空間進行改建,令人聯想到臺中的舊水湳機場。


該館的鎮館之寶:便是原本用來作為航廈貴賓室的「黃金國沙龍」(El Salón Dorado)。該貴賓室邀請法國藝術家路易.菲洪(Louis Féron),藝術家根據哥國從前哥倫布時期一直到現代化的歷史進程,創作了這一組環繞貴賓室的大型歷史壁畫浮雕。該壁畫雖完成於哥國內戰之前,卻影響到該國於內戰之後的「壁畫運動」(Murales)。

1948年內戰結束後,政府便效法羅斯福新政(New Deal);除了政策性的透過新建公共工程來重建國家之外,更趁機委託不少公共壁畫創作案。這些壁畫創作案不僅提供藝術家收入來源,同時亦可視為內戰之後用來安撫人心的重要媒介。也因此,哥國的「壁畫運動」除畫風上較為柔和外,多半也是在討論內戰的犧牲與重建。壁畫大師法蘭西斯柯.阿米貴提.路易茲(Francisco Amighetti Ruiz)與瑪格麗塔.貝爾特歐.歐迪歐(Margarita Bertheau Odio)合作創作的《農業》(La Agricultura,1948),便是此一時期的代表作品。我們可以看到畫面後方有著代表殖民壓迫的蔗糖種植園,以及戰爭時期的殘酷。但畫面中心的主角卻在「大地之母」身上種上了代表希望的農作物,象徵著生命的延續。

路易斯.達耶爾(Luis Dael)在同年創作的《垂憐》(La Piedad),挪用了天主教徒所熟悉的「聖母垂憐」姿態。然而聖母手中所懷抱的「聖子」卻是因內戰而傷亡的士兵,聖母的另一隻手則還緊握著孩子曾使用過的步槍。

「Pura Vida」:哥國當代藝術與觀光視角下的未來
哥斯大黎加對於藝術史的「時間感」非常不同,他們似乎提供了一種在時間性上更加自由的敘述平台:在復古機場改建的美術館中,可以看到最新銳的年輕藝術家正在設置媒體藝術作品。而前文提到的「玉石博物館」雖以展示前哥倫布文明的玉石雕刻珍品為號召,但筆者卻在此參觀了當代藝術家蘇西.瓦爾加斯(Sussy Vargas)與民俗文化對話的當代藝術個展。當然,在哥國當代藝術的作品中,也不時會撇見古代文化或民俗文化的符號挪用。


在其他拉美國家逛博物館/美術館似乎是較屬於精英階級的活動,然而在哥國卻可感受到較為平等的氣氛。我在國立博物館與大批出遊的兒童一起觀展,在玉石博物館則是巧遇心智障礙者的專場導覽及工作坊。全館免費參觀的哥斯大黎加美術館除了有不少中產階級貴婦在此渡過愉快周末,亦有不少文青觀眾流連於此。哥國人以「Pura Vida」作為國家級的口頭禪,其字面意思為「純粹/純真的生活」。但哥國人舉凡打招呼、「謝謝」、回答「我很好」或是讚美人、事、物時,都會使用「Pura Vida」一詞。

「Pura Vida」亦反映了哥國人在心理層面上,對於追求生活感及平衡工作/生活的重視程度。這也可以在哥國幾處當代藝術空間中看得出來:聖荷西的當代藝術空間通常並不追求滿檔式的展覽排程;相反的,這些空間往往跟質感咖啡廳比鄰、或是轉而著重工作坊及實體活動的策劃及舉辦。

然而哥國當代藝術能見度不足的問題,依舊與其社會結構及文化有所關聯。除了整體社會較為注重「小日子」外,過度耀眼的觀光產業某方面亦遮蔽了哥國藝術的發展。例如,商業畫廊以販售「觀光繪畫」為主體訴求,亦可以觀察到觀光客在過度追求生態旅遊及渡假休憩時光的同時,反而忽略了當地的人文發展及當代文化場域。在「美好生活/Pura Vida」的表象之下,哥國近年的社會問題、邊境問題及貧富差距亦逐步攀升。隨著全球地緣政治局勢的加劇,作為拉美「富足小國」的哥國,似乎還是有著充足的底氣來維護這座隱藏版的桃花源/「黃金國」(El Dora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