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山不是一座山》這本書的前言,即以一個策展人的角度,為讀者佈置出一場可「觀看」的台灣藝術史、林業史、地理學與淺山產業的紙上展覽。這場展覽的核心,來自於其實不是一座山的「阿里山」。原來,阿里山只是玉山西側一連串山脈的總和,那麼,「阿里山」一詞是何時誕生的?人們如何走入,又為何走入阿里山?有別於傳統的自然書寫或歷史文集,這本書試圖以不同角度去回應:阿里山是如何被不同時代、來自不同領域與國家的人民所「觀看」並「打造」出來的?心會如何被山所震動?人類又如何去記錄那些稍縱即逝的震動?

這樣層次豐富的寫法,令我想起飲食文學名家M.F.K.費雪知識性與趣味性兼具的《如何煮狼》。
看似寫食譜,卻又是隨筆散文,背景則是作家在二戰下的生活種種觀察。這種看似A實際上寫B的寫法,能夠剝開讀者習以為常的認知,也會顯現出在那平凡的表象底下,一步步累積至此的脈絡,這樣一本書,其實就是以一個看似散射的多重切入點,來重新審視台灣人自以為熟悉的「台灣」。
若要問起台灣人對阿里山的印象,應該大家第一反應就會是「神木」!
神木幾乎成為了阿里山森林的代名詞,神木為何如此有名?〈以神為名〉篇中,爬梳了神木如何被發現的故事,以新的語調述說了「阿里山上有神木」童謠裡隱藏的森林史。對我來說,閱讀這篇文字之後,心中浮現的神木,比小時候坐火車去畢業旅行合影的「神木」更加立體了。神木不只是一個觀光客合影的背景而已,儘管以人類肉體的渺小與傻瓜相機的鏡頭侷限,阿里山神木從來無法完整被收入鏡頭,正如祂的故事、這座檜木林的故事也尚待被多看一眼。文中探討「神木」所生長的自然領地如何在日治時期被人類調查、評估利用價值,整座廣袤的檜木林因此而逐漸改變。我們今日所仰望的神木,其實是伐木後倖存的巨樹,雖然以神為名,但是祂們的存在,其實本身就是人為的篩選結果。還有什麼比神木更能標示人類走入山中,擾動森林的象徵?短短數十年間,現代伐木業的巨輪大幅改寫了原始林貌,同時帶動火車站、旅館、周邊聚落的興盛。神木不只是現代文明的熱門座標,甚至也是殖民政府的勝利指標之一,代表了日本帝國佔領森林,讓學者得以踏入新的研究領域。

小時候的我,只覺得爬山很累,不知道原來身後的大樹,揹著這樣錯綜複雜的歷史痕跡。而當我去阿里山畢業旅行,和神木拍照時,神木事實上已經死了。因為伐木造成環境改變,使原本在森林中平穩度過千年的神木,被單獨留下,高聳而突出的樹,最後成為雷擊的首要目標,而當神木被觀光客「瞻仰」時,其實已進入祂生命的最後篇章了。
我對此尤其感嘆,做為一個創作者,我們所試圖描寫的,試圖標示的,其實就是「已死」的時光。這本書談的山,以及前輩畫家們試圖為山留下來的,又是甚麼呢?
山的樣貌不僅被伐木業重塑,也會被統治者的視角所形塑。書中接著探討了「異鄉統治者」的「獻納」心態。日治時期打開的不只是阿里山的伐木產業,那條盤旋而上的鐵路,同時也打開了「觀光」的可能。新開闢的鐵路不僅是木材運輸的對外通道,也成為外來者獵奇的途徑。我們今日所熟知的阿里山觀光元素——塔山風光、磅礴雲海、祝山日出——正是在這個時期,透過畫家與攝影家的筆尖和鏡頭,逐步被「發現」、被「頌讚」,進而累積成為可供凝視的、標誌性的「阿里山」。

而這些風景雖然在政治上是被收穫的「政績」,可以被「獻納」給日本天皇,但,走進這座山的人,他不只是獵奇的掠奪者,人的心也會被山擾動。
遠從「內地」深入山區探訪神山風光的藝術家如藤島武二、丸山晚霞,他們是以甚麼樣的眼光看著陌生而瑰麗的杜鵑花開?殖民地的藝術家如陳澄波,又是用甚麼樣的心情去描寫山頂積雪?讀了這本書,才知道阿里山上年年盛開的大片的吉野櫻,並非台灣原生種櫻花,那些吉野櫻其實是日本人思鄉情切,人為移植而成,啊,看似詩意的高山花海,背後承載的是政權更迭的新面貌。就像是台灣的街道承載著明明不在此地的異鄉地名:「蘭州街」「長沙街」「杭州南路」一樣。
而日本畫家來到台灣觀光時,他們感興趣的卻不是吉野櫻,而是台灣原生種,艷紅欲滴的緋櫻。當日本畫家著迷於台灣特有種的玉山杜鵑、森氏杜鵑之美,台灣出生畫家,又會如何看待這塊土地的一草一木?〈花落之前〉一文中,特別將丸山晚霞與陳澄波的畫作進行比對,發現丸山晚霞畫作中所繪的台灣特有種緋櫻、森氏杜鵑花期較早,而陳澄波所繪的吉野櫻、玉山杜鵑花期則較晚,無形中,我們竟然從藝術品的紀錄窺見了氣候暖化的震盪。

人類的生命與花期同樣短暫,也一樣深受整體環境影響,而藝術作品則較為久長地記錄了環境的變化,這也正回應了登山者對山的依戀—世界上有如此高大的存在,比我此刻的凝視更為久遠,人的生命渺小,所以故事應該更加珍惜,更加謹慎地述說。
讀這本書時,我時時感覺自己彷彿也成為了獵人,跟著文字,草蛇灰線地走進阿里山,靠近一點,再探索久一點。成熟的獵人追尋著隱約的痕跡,是為了預測獵物的走向,也就是未來。綜觀全書,我們不難讀出編輯者貫穿始終的終極大問:「如果,山就在那裡,我們如何以昨日的山,作為明日仰望的線索?」
《阿里山不是一座山》不是單一作者寫成的書,而是由不同領域的研究者激盪出八篇山林註腳,正如阿里山其實並不是一座山,是玉山山脈西側、南北縱走的山脊,大塔山、祝山等好幾座山頭組成的整片山頭。藝術史與人文學者的各種豐富角度,讓讀者重新思考:阿里山,從來不只是小火車、草仔粿、不只是幾幅獻納的畫、刺激觀光的頌讚報導,也不只是肥碩待採的自然資源而已。山可以是萬千種向世界的踏查之道、是花蹤,是獸徑,是神之路,是昨日的歷史還魂,也可以是活著的明日預言。讀完了書,我忍不住上網去找阿里山雲海的影片,讓心緒和雲海一起翻騰,同時盤算著:今年春天,再去一趟阿里山吧?
延伸文章
【專題|青春筆記:讀《阿里山不是一座山》】01. 心的折返點
【專題|青春筆記:讀《阿里山不是一座山》】02.非神之木——阿里山的低語
【專題|青春筆記:讀《阿里山不是一座山》】03.穿越感受與感動的相映交流
延伸閱讀

出版社:農業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阿里山林鐵及文資處
阿里山是一座山嗎?
當然不是。
翻開任何時期的臺灣地圖,你可能會驚訝地發現:沒有一座山,叫做「阿里山」。
阿里山是指位於玉山山脈西側、南北縱走的山脊,受東西兩側河川長年侵蝕,形成了高低起伏顯著的複雜地貌。最高峰是大塔山,周圍還有烏松坑山、松山、對高岳、祝山、霞山等等,一整片山頭組成我們現在所認知的「阿里山」。
但阿里山的意義,從來不只是一處地理位置那麼簡單。
當人們發現這片森林資源之後,它很快就變成眾人眼中的焦點。對總督府來説,它是林業開發的重要場域;對醫學界來説,它是適合移民的住所;對城市人來説,它是避暑、觀光、登山的理想勝地;甚至,到了一九三〇年代,當「新高阿里山國立公園」的構想出現時,嘉義市民還曾發起所謂的「正名」運動,積極擁護阿里山別上國立公園的名牌。
在此浪潮下,無數臺灣本地或遠從日本而來的人們莫不前來朝聖阿里山,他們各有不同的身分與目的,但其中最特別的,莫過於將旅途經驗轉化為繪畫作品的畫家們。
運用彩筆捕捉阿里山的風景,不單是一種對景觀的紀錄,更是畫家經歷及歷史情境的留存,涵蓋了自然、社會、政治、族群等諸多層面。隨著畫作的引導,我們將重返人們初見阿里山的時代,一窺那如今不復見的景象和故事。
「阿里山不是一座山」除了指涉阿里山由群山組成的特殊性,也意味阿里山超越自然生態的範疇,在人文方面同樣具有深刻的意義。本書各篇文章即是希望透過畫作與畫家的串接,將阿里山珍貴的藝術資產傳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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