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之際的繁花：在布達佩斯看見臺灣當代藝術的生存樣態

距離上一次匈牙利路德維希當代藝術館（Ludwig Museum –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Budapest）大規模展出臺灣當代藝術，已是15年前的事。2010年與國立臺灣美術館合作的展覽名為「臺灣響起」，當時意在向歐洲呈現一個多元熱鬧的文化面貌；而當臺灣藝術於2025年深秋再次回到布達佩斯，展題已轉變為充滿張力的「破浪之際：過去與未來的前線」（Before the Storm. Taiwan on the Frontier of Past and Future）。

這15年的時間跨度，反映了臺灣在國際地緣政治中的位置變化。如今的臺灣，已不再僅是尋求被聽見的島嶼，而是站立在全球民主保衛戰與科技競逐風暴眼的關鍵角色。這場由臺灣獨立策展人胡永芬與路德維希當代藝術館副館長暨首席策展人克里斯蒂娜．思綺普彩（Krisztina Szipőcs）共同策劃的展覽，便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透過20組藝術家、34件作品，回應這座島嶼當前的生存狀態。展覽以「美麗的島嶼」、「平行故事」、「動盪的歷史與創傷」、「新臺灣認同」與「今日與未來的臺灣」五個彼此交織的主題為經緯，引導觀眾從歷史的脈絡走入當下，在多層次的文化與時間縱深中，勾勒對未來的想像與提問。

超越了常態性的館際交流架構，這場展覽實質上是一份關於生存、記憶與未來的深度報告。若我們暫且擱置政治前線的宏大敘事，試著將視角轉向微觀的生態結構，這場展覽也更像是一份臺灣當代藝術的生態採樣，將季風、洋流與數位環境下的演化結果，以標本化的方式呈現在歐洲觀眾眼前。

演化的氣候：策展視野下的環境與生存

任何物種的演化都離不開環境的制約，展覽亦然。這場展覽的成形，是一場關於「如何觀看臺灣」的深度協商與環境適應。策展人胡永芬形容，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工作經驗—她與匈牙利策展人克里斯蒂娜．思綺普彩雖然分隔兩地，卻透過數封溝通作品與展覽理念的長信，其中一封甚至長達萬餘字，進行嚴謹的討論。兩人針對每一位藝術家的作品脈絡、提問細節進行反覆推敲，在雙方視角的交鋒與激盪中，共同打磨出展覽的形狀。對談中，思綺普彩以歐洲館舍策展人的視角，提出了許多直接且具挑戰性的提問。其中一個關鍵的討論點，在於對方曾擔憂「錄像與影像作品比例較高」，是否會對歐洲觀眾造成觀賞門檻。

胡永芬的回應，精準地將臺灣的現實處境轉化為策展論述，同時也揭示了臺灣藝術「物種演化」的環境因素。她向歐方說明，臺灣身為海島國家，在後疫情時代面臨了國際運輸成本高漲的現實。過去能輕易運送的大型實體裝置，如今在物流預算上面臨極高門檻，一件看似輕盈的箱裝作品，其運費報價在後疫情時代往往呈現倍數增長。

這種物理上的限制，在某種程度上篩選了展覽的呈現形式，也讓臺灣蓬勃發展的影像與新媒體創作成為此次交流的主力。然而，這不僅是預算考量下的策略選擇，也恰好反映了臺灣作為科技島的產業背景。隨著這份包含大量影像與裝置的名單定案，展覽呈現出一種因地制宜的樣貌—它必須適應高昂的移動成本，同時承載高密度的訊息與技術含量。這正是臺灣當代藝術在現實夾縫中演化出的「前線美學」——靈活、機動，且具備高度的生存韌性。

山林與海洋：原生與外來的流動辯證

在這座由現實條件與策展意志共同搭建的舞台上，20組藝術家呈現了臺灣藝術光譜的極大跨度。展覽彷彿一個繁花場域，招展著臺灣當代藝術那宛若自然生態系般，充滿著奇異的特有原生種、受季風洋流夾帶而來的外來訪客，以及落地後持續演化的獨特亞種。它們在此交織共生，共同勾勒出這座島嶼複雜的生態系譜。

在島嶼生態系中，原生與外來往往是一組流動的概念。展覽的第一個切面，聚焦於藝術家如何處理這片土地的「原初記憶」與「混雜基因」。尤瑪．達陸（Yuma．Taru）的《生命的迴旋》展現了原生文化的當代再生，她以不鏽鋼與苧麻編織出泰雅族生命的延續與循環，結合傳統有機材質與現代工業金屬，象徵著原生文化在當代場域的適應與演化。

同樣關注土地與物種，張恩滿的「蝸牛樂園」系列則提供了一個關於「外來種」的精彩辯證。她追索非洲大蝸牛隨著殖民歷史進入臺灣的路徑，透過影像與十字繡，將這種原本被視為入侵的生物，轉化為原住民餐桌上的佳餚與文化符號，巧妙地打破了原生與外來的二元對立，以及臺灣文化如何消化、吸納外來影響的胃納量。

此外，楊茂林的「MADE IN TAIWAN」及「花落春未盡」系列，將雲豹、黑熊與百合花等具備強烈臺灣意象的物種標記置於木材之上，如同建構臺灣文化主體性的圖騰柱。而張致中的《珊瑚洲》則將視角轉向海洋，利用漁網與海廢纜繩構建出脆弱的珊瑚礁生態，回應著島嶼周邊海洋環境的變遷與不穩定性。這些作品共同勾勒出臺灣作為一個生物與文化多樣性熱點的基礎地貌。

歷史地層與政治紋身

歷史的洋流為臺灣沖刷出複雜的政治地貌，這些痕跡如同地層般堆疊在島嶼的記憶深處，也刻寫在人的肉身之上。黃子明的「韓戰反共戰俘的政治紋身」系列，是冷戰歷史在個體肉身上留下的永久標記。透過攝影鏡頭，我們凝視老兵身上逐漸褪色的「反共抗俄」刺青，那些圖騰不僅是皮膚上的色素，更是那個時代意識形態對人體的暴力書寫。蘇育賢的《花山牆》則以紙紮工藝演出的「生死大戲」，細膩地勾勒出臺灣白色恐怖時代歷史與生命的消逝，將傳統祭儀轉化為對歷史幽靈的召喚。

在這個板塊中，我們也看到了臺灣作為地緣政治前線的焦慮與荒謬。許家維的《黑與白─熊貓》透過熊貓這貌似無害可愛的生物，揭開冷戰時期至今複雜的兩岸外交與政治角力，展示了「可愛動物」如何成為軟實力的武器。羅懿君以甘蔗渣製成的《蔗渣飛彈》，則以一種物質轉化的幽默，將臺灣曾經的經濟命脈（糖）轉化為軍事毀滅的象徵，諷刺了全球化下的強權政治矛盾。

而在「勞動與庶民生活」的切片中，你哥影視社的《登玉山途中》與王虹凱的《咱的做工進行曲》，分別採集了高山協作員的勞動身體與糖廠工人的聲音。這些作品如同人類學的田野錄音，將勞動轉化為聽覺與視覺的檔案，記錄下那些在歷史大敘事中往往被忽略的微小演化。

數位科技島的新物種

當視線轉向未來，身為全球半導體重鎮的臺灣，其藝術家正透過數位媒介進行著激烈的「變種演化」。袁廣鳴的《日常演習》以空拍機掃視萬安演習下空無一人的城市，這種科技視角下的冷靜凝視，呈現了臺灣在平靜表象下潛藏的巨大政治張力。

此次展覽中，年輕藝術家李亦凡的作品被視為數位演化中的獨特案例。作為臺灣數位藝術的重要代表，其影像語彙精準地回應了當代社會對於數位工具與主體性之間的焦慮。他的作品《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個怎麼打開》運用遊戲引擎的故障美學，展示了數位時代下感官經驗的重組與異變，探討人類在演算法中能動性的幻象。

同樣探索數位邊界的還有鄭先喻的《這可能是你》，利用軟體與熱感紙在個資與監控之間質問數位身分的真實性。陽春麵研究舍的《日出》則深入探索科技與人類感知的互動邊界。他們將螢幕光影進行數據化轉譯，描繪人造光源如何逐漸取代自然光，改變我們對時間的感受以及當代生活方式，展示了數位時代下感官經驗的重組與異變。而陳敬元的《Drawing Fold》雖是油畫，視覺語彙卻充滿數位圖層的破碎特質。這些作品證明，在數位科技的土壤上，臺灣藝術已經長出了具有獨特基因的新物種。

關係的修補與連結

最後，在這些宏大的歷史、政治與科技敘事之間，我們看見了一種如同菌絲般細密的連結力量，這股力量來自國際知名藝術家李明維的參與。展覽的幕後運作，也反映了臺灣藝術圈內部的社群生態。策展人胡永芬坦言，考量到李明維在國際美術館展出的高規格製作需求，面對此次有限的公部門預算，她最初其實不敢抱持太高期待，深怕無法達成藝術家一貫的呈現品質。然而，當她向李明維說明此展作為台灣國家級交流的重要意義後，李明維欣然應允。他不僅未因預算侷限而卻步，更調度其長期合作的專業技術團隊協助布展，確保作品能以最佳狀態呈現。他展出的《補裳計畫》，透過縫紉與對話，修補的不僅是衣物，更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連結。李明維參與展覽的過程，具體展現了臺灣藝術社群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如何透過內部的互助網絡來支撐對外的大型交流。在充滿斷裂與衝突的「風暴前夕」，這種修補的姿態顯得尤為重要，它如同生態系中的連結者，將獨立的個體重新串聯起來。

幕後：生態系的維護者

這場在布達佩斯盛大登場的展覽，其背後運作高度仰賴臺灣團隊的靈活性與專業分工。相較於路德維希美術館擁有完善的編制與預算結構，臺灣方面的資源條件則顯得更具挑戰性。除了仰賴文化部的支持，這次展覽更匯聚了來自臺灣民間企業、基金會與個人的強力後援。正是這股公私協力的集體能量，填補了經費與資源的缺口，確保了藝術家能以最佳規格呈現作品。

胡永芬也特別提到台北當代藝術館團隊以及技術顧問何仲昌在執行面的關鍵角色。在異地布展充滿變數的環境下，從器材規格的轉換、線材的細節到現場燈光的調整，皆仰賴技術團隊的經驗與即時補位。這種高密度的勞動投入與專業分工，是支撐展覽順利運作的隱形骨架，也反映了臺灣藝文工作者在面對外部挑戰時，習慣以靈活應變來彌補資源缺口的特質。

繁花，作為一種觀看臺灣的方式

從原生文化到科技敘事，從自然感知到政治寓言，從地方記憶到跨國移動，「破浪之際」以博物學式的採樣，呈現了臺灣當代藝術的群落樣貌。

策展人胡永芬在訪談中表示，臺灣幅員雖小，她不奢求一次展覽就能全面覆蓋臺灣的所有面向，但求在這次交流中，能有幾位藝術家成為歐洲觀眾心中的標竿，讓臺灣的藝術形象在他們心中立體化。

在這座暫時搭建於布達佩斯的「臺灣藝術自然史博物館」中，每一件作品都是在特定時空環境下演化出的結果。透過這些採樣，歐洲觀眾看見的不僅是單一的政治前線，而是一整座仍在持續演化、複雜且充滿變動的藝術生態系。這份來自前線的生存報告，以繁花盛開的姿態，向世界證明了這座島嶼的文化創造力與強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