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是位於非洲尼羅河中下游地區的高度發展文明,始於公元前3100年的第一王朝,至公元前332年第31王朝不敵亞歷山大大帝入侵而止。此後埃及歷經羅馬帝國、阿拉伯人統治,兩者均視古埃及文化為偶像崇拜,刻意排斥打壓。此外,古埃及象形文(聖書體)本只在上層社會流通,原有體系崩塌後,已無人可以書寫或閱讀。考據指出中世紀時伊斯蘭學者曾部分解密,可惜並無太多相關文獻流傳。古埃及文明擅曆法、工程、農業、數學等,有「尼羅河的贈禮」之稱,但留下的無數碑文、詔書,兩千年來竟只能以「有字天書」視之。

不過,古埃及的失落並不妨礙富裕的歐洲人在此獵奇尋寶,藏家對來路不明的陪葬品尤其趨之若鶩,如大英博物館於1753年創館之初,即有史隆爵士(Sir Hans Sloane)遺贈的木乃伊(註1)、聖甲蟲等。 探究古埃及的埃及學之所以能夠脫離異國情懷成為一門學科,法國功不可沒。
18世紀末(1798-1801)拿破崙遠征埃及,特地帶了一隊科學家與藝術家隨行,一方面支援進攻大業,另一方面進行田野調查。軍至羅塞塔(Rosetta)鎮,意外出土一塊刻有古埃及象形文、埃及草書(世俗體)及古希臘文三種文字的巨石,眾皆爭睹。雖然拿破崙最終敗北,被迫讓出羅塞塔石碑予英軍,但詳實記錄古文明與新世紀自然人文的《埃及記述》(Description de l’Égypte)法文套書出版,仍然引起巨大迴響,羅塞塔石碑三文並陳的排列,也很快催動懂古希臘文的英、法兩國學者展開解碼競速比賽。

1822年商博良(Jean-Francois Champollion)率先成功譯解古埃及象形文,取得通往31個王朝秘密的金鑰,堪稱埃及學劃時代的突破,不僅他本人獲聘成為羅浮宮埃及部首位策展人,更正式在歐美掀起埃及狂熱,前往埃及探險成為顯學。當時受託為羅浮宮購買莎草紙文獻的法國考古學家奧古斯都.馬里埃特(Auguste Mariette),眼見本就猖獗的盜挖盜賣益發明目張膽,埃及治理者又亟欲對西方大開方便之門,廣結善緣,於是建議埃及成立古文物局(Service des Antiquités de l’Égypte),採取「發掘分配」(partage)捍衛「地主」權益。羅浮宮、大英博物館、大都會美術館、波士頓美術館等外籍大館所資助的隊伍,都是在同意將考古所得與埃及分享後,順利取得開挖許可,為館舍典藏建立來源地直送的供應鏈。

埃及古文物局以核准正當行動壓縮非法空間,同時保障穩定坐收分帳的設計,基本上只能算是權宜之策。1912年,德國考古隊發現史上最美埃及皇后娜芙蒂蒂(Nefertiti)的胸像,並且堅持依合約精神將胸像帶回德國,埃及遂決定逐步結束分配制度,加強遺址管控,確保再也沒有同等級的獨一無二珍品外流。1922年英國人霍華德.卡特(Howard Carter)開啟圖坦卡門(Tutankhamun)法老陵墓時,埃及政府亦立即重申陵墓內全數遺物歸屬國家。當時英方從大都會美術館在地團隊緊急商借攝影師從事紀錄,此批有著戲劇性光影及構圖的照片一經披露,舉世轟動,是繼百年前商博良破解古埃及文後,又一埃及學的重大里程碑。不同的是,剛剛獨立的埃及此刻已經知曉利用令人目眩的物質文化,在國際舞台上塑造主體形象。

掌握文物是埃及文化外交的基礎。半世紀後,大英博物館為了爭取「圖坦卡門珍寶」(Treasures of Tutankhamun)展覽,不惜投入數載協商並安排英國空軍負責運輸。少年法老黃金面具首次踏出國門之旅,果然盛況空前,觀眾甚至願意排隊數十小時等待入場。1976年,背負美國總統尼克森(Richard Nixon)及埃及總統沙達特(Anwar El-Sadat)期許的同名展覽自開羅抵達華盛頓特區,展開全美七城巡迴,各界名人如安迪.沃荷、伊莉莎白.泰勒等亦殷切前往「覲見」,一票難求,一般博物館學書籍咸認超級大展(blockbuster)的年代自此揭幕。

即使隨著政經環境變革,當代埃及在不同時刻對於如何處理法老神權、伊斯蘭教信仰及泛阿拉伯國族主義共存的作法各異,但大致而言,三者分別象徵尊榮驕傲、心靈皈依及身分認同,並不必然絕對互斥。在展覽敘事中,以普世人類文明結晶的觀點凸顯單一時空成就,或以編年史的方式順勢從遠古推進到現世,避談變遷斷裂,都是常見的作法。不過在意識形態之外,埃及政府對於文化遺產可以帶來的實質觀光收益一直十分坦然,對「展覽經濟學」亦很有心得,所以後來從文化部獨立而出一個新部會稱為文物部(Ministry of State for Antiquities),接下來又擴大其職權更名為旅遊與文物部(Ministry of Tourism and Antiquities),好像也是理所當然。
舉例來說,1970年代美國的展覽以修復美埃關係為前提,但雙方檯面下為了分潤談判,斤斤計較毫不客氣,最後敲定埃及獲得展覽期間賣店包括書籍、海報、小物銷售等百分之百的利潤,美方代表大都會美術館則取得以上諸項衍生商品的相關著作權,將來隨時可以自行批量生產。因為有破紀錄800萬觀展人的不吝消費,埃及一舉收穫1,000餘萬美金(約相當於2025年的5,000萬美金),準備作為埃及博物館整修基金。

自大埃及博物館(Grand Egyptian Museum,以下簡稱 GEM)成為規劃中的旗艦博物館後,借展進帳逐漸導向籌建GEM所用。如2018年自洛杉磯出發巡展的「圖坦卡門:黃金法老的珍寶」(Tutankhamun: Treasures of Golden Pharaoh),據傳每站權利金500萬美金、每站觀眾超過40萬人還可分紅的條件,就是為了支付GEM不斷追加的費用所訂。
為了維繫人氣與話題,每次埃及借展內容一定包含從未在該國亮相的精品。埃及是四大古文明之一,世上考古最「卷」的地方,再加上地緣位置緊扼海上貿易咽喉,各國無論從學術面或戰略面考量,或多或少都有交好之心,當局早已精通如何聚攏多元資源維護遺產、豐富「庫存」之道,所以的確也有源源不斷的新鮮文物可以支持熱度不墜。如法國曾受託對真菌纏身的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木乃伊施以放射線治療;日本更是情義相挺多年,借出八億美金予GEM興建,並協助培訓超過2000名博物館人及修復師等。總計現有來自20餘國近300個當地或聯合考古隊正在埃及工作,從積累史料、梳理器物與土壤開始著手譜寫古埃及新篇章。

積極輸出軟實力不遺餘力的中國,也在2018年憑藉《中埃盧克索孟圖神廟聯合考古項目協議》,首次踏足埃及參與跨國協力,繼之又有中埃薩卡拉(Saqqara)聯合考古專案等。2024年,埃及最高文物委員會以友情價500萬美金出借上海博物館近八百件展品舉辦「金字塔之巔:古埃及文明大展」。(註5)其中由中埃合作挖掘的綠臉人形棺、動物木乃伊等,一如預期地大受中方媒體青睞,可見埃及對「展覽政治學」及「展覽經濟學」雙軸運用的駕輕就熟。
GEM 是全球最大的單一文明博物館,館藏超過十萬件文物,包括圖坦卡門完整墓藏品,一站式呈現古埃及從史前至31個王朝再至希臘羅馬時期的王權(Kinship)、社會(Society)與信仰(Belief)三大主線,規模宏大。更重要的是,英、法在1822年、1922年已分別有商博良及霍華德.卡特對埃及學做出貢獻,2022年GEM的落成正可宣示埃及學的世紀翻轉。縱然竣工日程一延再延,但2025年11月極盡奢華的開幕終究還是以埃及再起完成了對古埃及「永生」與「重生」核心生死觀的呼應,也為文物返還運動提供了象徵性的主場基地。

事實上,埃及文物回歸的議題複雜度相當高,因發掘分配制度遲至20世紀中期才徹底終止,且有證照的商人在1983年前買賣古物並不違法,埃及對早期合法出境的大量文物還沒有表明一致性的追索立場,比較確定的聲討對象目前鎖定在帝國主義時期的劫掠,以及1983年《古物法》(Antiquities Law 117/1983)通過後所發生的走私。《古物法》雖然將埃及所有古物國有化,對商業行為祭出重罰,但埃及在阿拉伯之春時動盪劇烈,又適逢社群媒體崛起,訊息交換容易,根本難以遏止盜竊銷贓亂象,保守估計每年黑市出口值在新台幣百億以上。
此次GEM開館不及10日,埃及前旅遊與文物部部長哈立德.埃納尼(Khaled El-Enany)也就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幹事,連續兩波密集文宣攻勢,對塑造文物返鄉的公眾輿論居功甚大。由另一位前旅遊與文物部部長札希.哈瓦斯(Zahi Hawass)發起的「歸還羅塞塔石碑及丹德拉黃道帶淺浮雕(Dendera zodiac)予埃及」的請願,則已經在平台上獲得超過30萬人的連署。

先前國際大館在面對文物追討要求時,曾攜手共同以普世博物館(universal museum)旨在展示非單一文明的使命為由辯駁,畢竟在埃及大動作努力贏回埃及學話語權的幾十年間,許多歐美館舍也的確企圖藉由挑戰傳統認知框架的新詮釋實踐使命。
早在1994年的「時間機器:古埃及與當代藝術」(Time Machine: Ancient Egypt and Contemporary Art),大英博物館就以馬克.奎安(Marc Quinn)等當代藝術家與古埃及對話的作品,鼓勵觀眾反思對古埃及的刻版印象,其它處理古埃及對後世影響的近例尚有2023年、2024年荷蘭國立古物博物館的「黑色之地:嘻哈、爵士、靈魂及放克樂中的埃及」(Kemet: Egypt in Hip-Hop, Jazz, Soul & Funk)與大都會美術館的「逃往埃及:黑人藝術家與古埃及,1876年迄今」(Flight into Egypt: Black Artists and Ancient Egypt, 1876~Now),兩展都專注於現當代非裔離散藝術家從埃及圖像中尋找靈感、叩問自我的討論。

捨王室輝煌璀璨不談,單單檢視平民祈求保佑及無名工匠手藝的倫敦大學皮特里博物館(Petrie Museum)「破損,燒毀,掩埋」(Broken, Burnt, and Buried)與劍橋大學費茲威廉博物館(Fitzwilliam Museum)「古埃及製造」(Made in Ancient Egypt)展覽,則是嘗試從另一種視角窺探古埃及的出色示範。不少博物館在陸續改採解殖用詞,呈現常民、大地理、平日生活等埃及學新關注之餘,也廣泛使用3D掃描、數位重建、虛擬實境等技術立體展陳跨領域分析成果。
因為埃及學在歐美起步甚早,為求以新脈絡構築觀眾的新想像,近年直接上手或計畫翻新陳舊展廳的更有義大利都靈市(Turin)的埃及博物館、美國賓州博物館、大英博物館等指標性場域。不過埃及可以強調古文明具普世價值,博物館屢次主張自己是普世博物館不願送還文物,似乎沒有那麼政治正確。而且儘管國際博物館協會的埃及學委員會也有亞、歐等地的委員,認為埃及學深受歐洲中心論餘毒浸染的人,亦所在多有,所以尚未就請願發表評論的大英博物館和羅浮宮大概只會選擇在必要時低調回應。

拉美西斯二世,埃及新王國時期(西元前1279-1213年),現藏義大利都靈市的埃及博物館。都靈市的埃及博物館創立於1824年,是世上歷史最悠久的古埃及文明博物館。(攝影:Marco Chemello,CC0 1.0)
至於普世博物館風行一時的埃及主題展覽出借,是不是也需要停辦以求更全面的沉潛,不與日月爭輝呢?不可否認地,從日本少女漫畫《王家的紋章》(又譯《尼羅河女兒》)熱銷連載數十年;好萊塢電影《神鬼傳奇》(The Mummy)一拍再拍;到全息投影沉浸式體驗的埃及展覽席捲各大城市等的成績來看,法老王、木乃伊、金字塔、尼羅河、大祭司的組合幾乎橫掃通俗文化與精緻文化票房,既有古埃及魔力又有嚴謹研究的大館展覽模組,本來就是同儕博物館理想的借展標的。
如明年即將到來的奇美博物館「埃及之王:法老」(Pharoah: King of Egypt,註7)同名展覽,大英博物館已在展品數量有所增減的架構上,先後借予西班牙及澳洲,現在大英官網上也有另外三個埃及主題展覽可供洽詢引進。借展帶來收入,但正如普世博物館聲明所言,開放及「出行」提高觸及率,也是為了追求最大化公眾近用博物館館藏與知識的效益。同時,埃及有官方勢力作為後盾,又時時有新發現或新修復可做行銷焦點,其實並不存在同一個層次上真正的競爭。除非埃及持續升壓,否則大英博物館等館暫時看來並沒有調整政策的跡象。
去殖民主義、加強與當代埃及的連結勢必是埃及學未來重心,但去魅究竟該伴隨多大的文物討還強度?焦慮的博物館人又該如何直視東方/西方、盡空/留存的二元對立?兩百年前商博良因破譯古埃及象形文而啟動埃及學的發展,相傳古埃及象形文是由智慧之神托特(Troth)發明,托特也常是諸神間糾紛的調停者,全球情勢詭譎難測的今天,我們可否也能覓得像托特一樣睿智的中間人,為歷史陰影籠罩下的博物館典藏尋找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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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為避免將展品「非人化」,部分英國博物館自2023年後改以「木乃伊化的人」或「木乃伊化的遺骸」稱呼古埃及木乃伊,以示尊重。本文循中文習慣用法仍以木乃伊稱之,特此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