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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兒電影先鋒德瑞克.賈曼末期的花園創作

酷兒電影先鋒德瑞克.賈曼末期的花園創作

Queer Cinema Vanguard Derek Jarman’s Garden in His Final Years

藝術家、愛滋活動家、酷兒電影先鋒和園丁德瑞克.賈曼 (Derek Jarman ,1942-1994)在 1986 年被診斷出患有愛滋病時,轉向了一種看似不太可能的政治和美學表達形式:花園。他在英國肯特郡鄧傑內斯(Dungeness)的 「展望小屋」(Prospect Cottage)周圍創建了他的傳奇花園,為了他的治療並隱喻他苦苦掙扎的生活,一個後現代的自然花園以對抗生存危機。這個花園不是一個憂鬱的避難所,而是一個創造的園地。

我給玫瑰澆水,不知道是否會看到它們開花。我將我的草藥園作為靈丹妙藥來種植,閱讀植物將治癒的所有疼痛和痛苦,並且知道它們不會有幫助,作為藥典的花園已經失敗。 然而,看著植物茁壯成長,讓我充滿希望,感到興奮。

賈曼,《現代自然》

藝術家、愛滋活動家、酷兒電影先鋒和園丁德瑞克.賈曼 (Derek Jarman ,1942-1994)在 1986 年被診斷出患有愛滋病時,轉向了一種看似不太可能的政治和美學表達形式:花園。他在英國肯特郡鄧傑內斯(Dungeness)的 「展望小屋」(Prospect Cottage)周圍創建了他的傳奇花園,為了他的治療並隱喻他苦苦掙扎的生活,一個後現代的自然花園以對抗生存危機。這個花園不是一個憂鬱的避難所,而是一個創造的園地。

賈曼最終的花園使他能夠在美學上解決他一直熱衷關注的環境、性別等社會政治命題。巴黎的Crédac 當代藝術中心(Centre d’art contemporain d’Ivry – le Crédac)推出的「死靈低語」(Dead Souls Whisper)回顧展比較了他在 1970 年代中期製作的 Super 8 電影以及他從被診斷出愛滋病到他去世期間創作的大約 50 件繪畫和組裝拼貼畫作品,把焦點放在賈曼生命最後時期的創作實踐。雖然我們觀眾在展覽中並沒有看到花園被直接再現出來,它卻是無所不在地孕育這些「作品」的生命力療癒環境。展覽選擇透過演講座談等活動,引領觀眾體驗這個花園。

當賈曼得知自己染病後,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創作中,並同時成為一個愛滋活動家,透過各式作品和為數不少的日記式自傳書寫,大力宣傳愛滋病對同性戀社區和他自己生活的影響。展覽在酷兒電影和煉金術的命題之餘,更藉由賈曼的最終「花園」把面對將臨死亡的人類存在最共通難題,與創造生命力的鬥爭做動人的連結。

德瑞克.賈曼,《死靈低語》,油彩、複合媒材、畫布,30.5×25.4cm,1987。(courtesy Keith Collins Will Trust and Amanda Wilkinson, London)

憤怒的證詞與優美的死亡之舞

展覽的主要展間聚焦呈現賈曼最後名為「酷兒畫」(Queer Paintings,1992)的系列繪畫,作品主要出於對媒體小報充滿針對愛滋議題仇視同性戀的怒火。九幅中畫幅(61×101.5 cm),八幅大畫幅(251×149 cm)共17幅酷兒畫作。他極力地將自己的畫作作為最後的見證回應,通過畫筆不惜一切代價希望讓人們知道愛滋病患所遭受的暴力以及他自己的憤怒。

畫中包含大量文字:傳播瘟疫、悲劇、正能量、死天使等。賈曼自言這是他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做的,我們眼前的畫作傳達他依然是多麼渴望與公眾交流。實際上當時他體力已然非常虛弱,視力下降,但他的繪畫創作慾望仍然絲毫無損。雖然需要兩位助理的協助他才得以創作這個系列繪畫,但根據他們的說法,這是在嬉戲和歡樂的氛圍中進行的,可與他電影的美妙氛圍相媲美。

這些譴責英國小報對愛滋病患者的恐同和妖魔化的畫作外,同個展間並置放映Super 8影片《死亡之舞》 (Death Dance ,1973)。在淡藍色的燈光下四名赤身裸體的少男舞動著優美的肢體,透過小鏡子反射著光線,一個披著白紗、頭戴骷髏頭的人影出現。在死亡弓箭手的接觸下,青年們一個接一個緩緩優雅的倒下。

德瑞克.賈曼錄像,《死亡之舞》(1973)。(courtesy LUMA Foundation)

海灘上的花園遊戲與消失退潮

另外兩個展間則呈現藝術家的黑色繪畫與組裝在鄧傑內斯海灘上收集的物品收藏的系列,以及兩部超八影片《斯隆廣場:一個人的房間》 (Sloane Square: A Room of One’s Own ,1974–1976) 和 《低潮時,海妖與水手》 (At Low Tide, The Siren and the Sailor, 1972)。展覽的路徑設計強調了身體物質性的逐漸消失。

賈曼大量運用黑色和金色,包括使用焦油和金粉。黑色是宇宙的顏色,連接一切的顏色,在黑暗的邊緣。黑色繪畫系列主要是現成物的組合裝配,往往夾在厚厚的油漆和焦油材料中。 賈曼慣於用它快速塗抹繪畫。這種材料使表面有毒性並引發死亡意象。破碎的鏡子、金屬碎片、報紙、紡織品、乾花、保險套、左輪手槍彈藥筒、舊照片等都深陷其中。如同勞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賈曼使用黑色、金色和灰塵,以及畫布上的文字題詞。黑色繪畫有點媚俗的裝飾感,使它變得有戲劇舞台感。

另外, 幽默參照了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的Super 8 影片《斯隆廣場:一個人的房間》中,賈曼拍攝友人公寓和工作室的日常生活,空間中的光線變化、來來往往的大量人物,以及成為空間一部分的大量繪畫作品。影片開頭是黑白,之後成為彩色,並在結尾處呈現了空蕩的公寓,他們在牆上噴漆塗鴉,原來是藝術家收到房東的驅逐令後,賈曼一夥朋友們正在享受最後派對。

而與海灘上收集來的各式物件相互對話的是在賈曼童年第二個故鄉波貝克島Purbeck拍攝的《低潮時,海妖與水手》,三個角色的夢幻故事:一個在崎嶇海邊淹死的水手,一個穿著像是漁網的「美人魚」,和一個帶著立體派金屬面具的神祇。儘管美人魚似乎想要使水手復活,但水手最後還是沒睜開眼睛。面具神倒是親吻了美人魚,所有角色都在潮汐回歸之前消失無蹤。這三件超八的影片作品都是賈曼1970年代的作品,卻都以不同的方式預示了自己20年後的英年早逝。

德瑞克.賈曼回顧展「死靈低語」展覽現場。(courtesy : Marc Domage / le Crédac)

最後的天堂花園

賈曼自稱他從小就是一個充滿激情的園丁,文字流露出關於花園的幸福童年回憶,尤其是那些野生和未開墾的花園,他還在學校附近的「秘密花園」中第一次體驗了性愛 。花園的記憶總與白日夢、逃亡之旅聯結,他從來都不是專業園丁,而是一種浪漫文學傳統的熱情,致力於創造地球上的「天堂」,他堅持放任它形成荒野、偶然的魅力、奇特的並置空間。不只是個避難所,更是充滿創造的生命能量。

賈曼最初於 1986 年買下獨立於海邊的醒目黑色木質 「展望小屋」 時並未想過在周圍建造花園,因為周圍的環境似乎不大可能。鄧傑內斯擁有大量日照和低降雨量,在英國算是獨一無二的氣候,整體環境荒涼。賈曼最初是被它非凡的光線和交響樂般的色彩,一種超凡脫俗的氛圍所吸引,卻漸漸在附近兩座核電站嚴酷的鐵結構所主導的景觀中,鵝卵石岸邊打造了一座著名的花園,儘管那裡宛若沙漠,卻是數百種植物的家。 賈曼的花園隨著被海水沖刷的寶藏逐漸增加而演變,他將花園視為一種療法和一部藥典,收集了越來越多的浮木和石頭加入花園,創造了一個結合燧石、貝殼和浮木的景觀,用石頭、破舊工具和發現的物品製成的雕塑。

德瑞克.賈曼回顧展「死靈低語」展覽現場。(courtesy : Marc Domage / le Crédac)

庇護天堂,花園的文化意義

僅管人類歷史上的花園具有複雜的文化差異,花園在不同的文化中卻都根深蒂固,具有美學和實用特徵的花園概念從東方傳播到歐洲。古波斯語pairidaeza 源自pairi(周圍)和daeza(牆),這個詞被希臘語化為 paradeisos,然後被併入各種現代語言中作為paradise (天堂)。英語garden(花園)本身也與邊界概念密切相關:古英語 geard(圍欄)、印歐語 gher(圍欄)和 ghort(圍場)以及拉丁語 gardinum(圍場)。

希伯來語的《舊約》也提供了古代花園概念的樣貌,當中「保護」和「提供」這兩個動詞是有意義的,例如,上帝的保護,與沙漠中一棵樹保護人們並提供安全的方式有關。 「花園」一詞的希伯來語起源帶有一系列與「圍欄」相關的含義:「保護、庇護、拯救或被越過,並在沙漠風暴中倖存下來」。 為特定保護的目標劃定空間似乎是所有花園定義的核心, 這可能是從日常生活中劃出特殊空間的最古老例子。而對被診斷出愛滋病的藝術家而言,花園的這個含義再鮮明不過。

對外敞開的花園

花園逐漸演變成非凡的無限廣闊,引入的植物增強了自然:「巨大的海甘藍,金雀花圈,景天地毯,巨型茴香,令人眼花繚亂的罌粟和萬壽菊,琉璃苣漂流、矢車菊和纈草。」 花園既反映了貧瘠的環境,同時又反抗了貧瘠的環境,而且獨特之處在於它沒有圍欄、樹籬或牆壁將它與其他海岸線隔開。花園的身分出現了,將自己與周圍環境分開,因為它融合了周圍環境的特徵,邊界變得模糊。

對賈曼而言,這是一個完全包容的空間,向大海和星空開放,而且也擁抱附近的核電站,看起來像「一艘巨大的渡輪,或一個小曼哈頓閃爍著千萬不同的顏色」。如此強大的象徵成了花園舞台的背景,產生了新的聯繫。賈曼同時也在花園中放入了大部分是從海中沖刷上岸的碎片,扭曲金屬、磨損的器具、石頭、漂流木和巨大的燧石組成的奇妙「植物」雕塑,形成了開放和流動的組合。

園丁的種植實踐

園丁在另一個時間挖掘,沒有過去或未來,沒有開始或結束。 這段時間不會因為高峰時間、午休時間和回家的最後一班車而劃分一天。 當你走進花園時,你就進入了這個時間─進入的那一刻永遠不會被記住。 在你周圍,風景變了。 這是祈禱之外的阿門。

賈曼,《現代自然》

在花園裡,時空也發生了中斷。除了這個持續生長的「花園」和在其中的惹花拈草的種植實踐,賈曼更用大量文字和影像紀錄花園的「成長」和他最後的創作旅程。他日記式的書寫和影片創作也令人不禁想到另一位英國藝術家傑瑞米.戴勒(Jeremy Deller)在明斯特雕塑展(Skulptur Projekte Münster)當中橫跨十年的「穿越」作品《與地球對話,它會告訴你》(Speak to the Earth and It Will Tell You ,2007–2017),邀請當地的花園俱樂部在十年內寫下日記,除了紀錄植物和氣候等屬於花園的敘事,更開啟社會和政治環境的一扇時空任意門,紀錄下個人的、集體的事件和畫像等,最終展出30本圖文並茂的日記檔案文件。

在賈曼的這個回顧展中,我們並沒有見到任何如他的影片《花園》(The Garden ,1990)中直接再現花園的影像,展覽選擇重點呈現賈曼在這個花園時期所創作的不同繪畫,這個獨特的花園卻是無所不在地孕育這些「作品」的生命力園地。一方面,展覽選擇透過演講座談等活動,用更語言更互動的方式在時間中,引領觀眾穿越前往「體驗」這個花園。另一方面,這些作品也如同文字和影像日記「文件」,紀錄並呈現藝術家在最後時期運用花園所創造出的旺盛自由與生機。

德瑞克.賈曼錄像《Blue》(1993)。(攝影/Liam Daniel,courtesy Basilisk Communications)

最後的藍色,超越時空的冥想

做為這個展覽的最後一部分,Crédac藝術中心的 Crédakino電影空間選擇放映電影《Blue》(1993), 在 74 分鐘內展示了一種深沉而均勻的藍色。賈曼的終極作品,既是他的最後一部電影,也是他的最後一幅畫。神秘主義的繪畫,也是繪畫完全非物質化的命題。 賈曼創作這部影片時幾乎完全失明,影片基於他在日記中關於疾病和失明的私密書寫,對文字、噪音、聲響的感知,通過片刻聆聽以及回歸自我,邀請觀眾去體驗接近他所經歷的冥想體驗。

如果對賈曼致敬的回顧展也可以被視為一種紀念,在藍色當中時間歷程的體驗,想像生命的超脫延續,轉換形式,不禁令人想一訪這個當下仍然持續生長的非凡花園,在花園當中靜坐冥想片刻。試用這種獨特的生命能量,面對已經可以想像的、在面前可見的、不能免的死亡,在生存危機中想像生命的可能性。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1年11月號3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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