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藏・今藝術&投資(以下簡稱典藏):亞洲的雙年展,在此刻可以如何回應全球性的危機?在當代藝術圈,「危機」議題往往成為熱門語彚/關鍵字。你如何在雙年展策展工作中避免讓展覽淪為主題關鍵字的堆砌?
山姆・巴塔維爾(Sam Bardaouil,以下簡稱巴塔維爾):當「危機」被用作掩飾(camouflage)時,就變成流行語。我們拒絕掩飾。雙年展不應只是「描繪」災難,而應改變觀看與感受災難的條件。這意味著要少一些口號,多一些「注意力的基礎建設」:包括長期委託製作、與在地歷史學者與工會的深度研究、與社區媒體的合作,以及能在展期後持續運作的公共項目。我們將詩視為一種方法,而非情緒:它是一種能釐清利害、指認權力、拒絕委婉語的語言。如果一件作品要靠新聞稿才能說明其政治性,那作品中就不存在政治性。我們的檢驗方式很簡單:展覽是否提升了該城市的公民想像與公共勇氣?若答案是肯定的,那它就不是製造口號的機器,而是一個具結果的場域。
典藏:長期來看雙年展具有某種城市文化品牌的效應,然而在雙年展林立、藝術展演參與者國際流動愈發頻繁的當下,這種「城市文化品牌」效應如今是否還存在?雙年展的目標是否發生了轉化?
巴塔維爾:過去,城市從「自己的」雙年展中借取聲望;如今,城市則被評價於其文化平台能否回饋社會——重新分配資源、培訓在地技術團隊、開放檔案、擴大公共取用。品牌不再是標誌,而是雙年展在不同屆之間累積的記憶。威尼斯仍具象徵性首位(1895年創立),但如今焦點已從「盛會」轉向「結構」——如何在壓力下重新思考國家館、治理與相關性。雙年展目標也隨之演變:不再是把城市推銷給世界,而是讓城市對自身更公正。衡量標準不在參觀人次,而在「足跡」——展覽如何改變教育管道、製作生態、城市合作與文化權利。

典藏:雙年展是否能夠生成新的知識?還是更多是在再現、重組、演繹既有的知識?在亞洲語境下的雙年展,是否有與歐美不同的知識生產模式?當策展人面對全球性知識體系與在地知識傳統,雙年展如何避免落入殖民式的知識架構?
巴塔維爾:雙年展可以生產知識,但前提是雙年展建構的是「過程」,而非「清單」。舉例來說:聖保羅雙年展(1951)制度化了南大西洋的文化軸線與館舍導向的教學模式;里昂雙年展(1991)建立以研究為核心、結合博物館與城市的模型;沙迦雙年展(尤其是第15屆)則以歷史方法重構「全球南方」的論述,而非流於象徵性。在亞洲,光州的起源將知識與記憶政治連結——1980年「五一八民主化運動」將公民倫理正式內化於展覽形式之中。
避免殖民再製的關鍵是「共著」:將預算轉向在地研究者、多語出版、保障資料主權的合約,以及策展對社群(而非藏家與媒體)的責任。知識不是我們在座談上說的,而是我們資助、翻譯並留下的。
典藏:雙年展常被期待是批判性場域,但如今的雙年展也深深依賴官方機制,同時也被認為消耗大量資源、為既定系統服務。你認為雙年展還可以具有批判力嗎?若要重新發展出一個「不依循既有雙年展模式」的國際展覽機制,你會如何想像它?
巴塔維爾:雙年展與權力相互糾纏。糾纏即槓桿,只要你懂得運用。我們堅持結構性的槓桿:透明的藝術家酬勞、對在地製作者的公開徵件、確保取用的市民合作機制(如免費交通時段、托育服務、由身障者主導的設計)。當贊助倫理失效,我們選擇退出——2014年雪梨的爭議證明藝術家與公眾能重新設定條件。
若要建立一種新的機制,我們會提出試行「公民三年展」(Civic Triennial):由三個城市共同資助藝術家、工會組織者、檔案工作者與教師的多年駐村計畫;展覽僅是過程中的公共檢視點。永久的成果不是展覽,而是「公域」:共享工作坊、開源課程,以及為處於法律/簽證不穩定狀態的藝術家提供的免費權益資料庫。

典藏:雙年展本質是限地的、短期的展覽,它如何(或不能)對抗時空上的局限(甚至是困境)?你如何看待雙年展與持續性平台(如藝術機構、長期藝術計畫等等)之間的分工和差異?
巴塔維爾:雙年展受制於時間與地點;我們將這些限制視為形式,而非命運。我們按階段推進策展工作:開展前的田野調查階段(學校、社區、檔案),作為市民慶典的展覽階段,以及展後的轉化階段——最後這個階段包括讓委託作品成為公共資產(書籍進入圖書館、工具進入製作空間、資料集進入開放庫)。
機構負責延續,雙年展負責加速。當兩者合作時,這種分工是健康的:博物館保存與照料,雙年展在都會尺度上測試觀念。雪梨的多場館模式與對後工業場域的運用,展示了展覽如何重塑城市的空間想像——其啟示是要留下可運作的文化基礎設施,而不只是照片。
典藏:你認為在亞洲不同城市舉辦的雙年展之間,應該如何建立連結/對話?如果要讓同時期內發生的不同雙年展不只是並置,而是真正「共構」,是否可行?
巴塔維爾:別再同步開幕週,而要共享「系統」。
想像光州、沙迦、上海與台北在三年間協同研究主題:民主化記憶(光州)、歷史方法(沙迦)、城市轉型(以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為基地)、島嶼與群島的未來(台北)。藝術家在多地發展一個持續演變的計畫;預算、製作標準與檔案互通。
上海轉型為「當代藝術電廠」顯示永久市民基礎設施的可能;第15屆沙迦雙年展證明雙年展可作為關於歷史的論證,而非主題;光州則堅持以公共記憶為根基。若能縫合這些邏輯,就能實現真正的共構,而非平行的新聞稿。

典藏:如果有機會讓當下的雙年展策展人們齊聚一堂,你最想請大家一起思考和討論的問題是什麼?
巴塔維爾:我們會問同行們:你們會將什麼視為「不可妥協」的?
若所有事都可妥協——酬勞、取用、倫理、研究時間——那雙年展就只是華麗的租賃場。請公開說出你的底線:保障藝術家基本薪資;將無障礙視為製作成本而非附加項;多語化;氣候上限;社區對掠奪性項目的否決權。威尼斯、聖保羅、雪梨、伊斯坦堡、里昂、沙迦、上海、光州——每一地的歷史都能被用來合理化一切。問題是,我們要用歷史來做得更少,還是做得更多?我們的答案很簡單:讓原則可見,然後去建構一個配得上這些原則的展覽。
嚴瀟瀟(Yan Xiao-Xiao)( 257篇 )追蹤作者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