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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思慕」的形狀:2025台北雙年展精選作品解析(下)

看見「思慕」的形狀:2025台北雙年展精選作品解析(下)

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揭幕已近半月,編輯部精選其中13件作品,透過揭示它們的內在故事與藝術家的創作意圖,讓那些在展場中流動的情感與低語得以逐一浮現。 下篇囊括致穎《再鑄》、李受徑《轉譯瓷瓶_何時再見 2025》、蕭崇《無題》《國營大富翁》《治理(1875–1939 印度支那銀行利潤)》等作、傑瑞米・蕭「邁向全面型態辨識」系列、莫娜・哈透姆《小室》、何彥諺《私人旅行》、基里亞科斯.托波利迪斯繪畫系列,等七位藝術家的作品。

延伸閱讀看見「思慕」的形狀:2025台北雙年展精選作品解析(上)

致穎|再鑄 同步音訊、三組受損展示櫃、LED燈具與煙霧機、三幅附框素描 每幅42×42公分,尺寸依空間而定 2025 藝術家版權所有,由2025台北雙年展委託製作(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致穎《再鑄》:以文物描繪臺灣社會的「精神分裂」

致穎《再鑄》將一件靜靜沉睡於國立故宮博物院辦公大樓外的青銅大鼎,以三組破損的展示櫃、聲音、霧氣與燈光構成的劇場空間,重新推向公眾視野。這件作品不僅是致穎對長久以來關注的殖民歷史、博物館機構批判的延續,更是藉由這件文物的身世流轉與三度變形,描繪當代臺灣社會的「精神分裂」狀態。

創作源頭始於他對巴黎「中國博物館」的研究。這座位於楓丹白露宮內的博物館,收藏了大量鴉片戰爭時期從圓明園掠奪的文物,縱使「文物返還」在歐洲正值熱烈討論,但焦點多是放在非洲而忽略亞洲文物,再加上近期博物館竊盜案頻傳,更加深了持有文物正當性的質疑。致穎在巴黎的展覽中,讓空的展示櫃化身為「最後的目擊者」,透過「彼此對話」來討論被偷走的歷史。然而,當應邀參與臺北雙年展時,他與策展人討論後,認為原作品的背景恐難以切入臺灣本地語境,因此決定將焦點轉向臺灣的文物。

在參訪故宮的過程中,一件被稱為「博愛大鼎」的青銅器吸引了致穎的目光。它最初是1938年日本佔領南京兵工廠後,用當地金屬鑄造出來的「南京鼎」,意在證明自己為新的霸主,並刻有模仿中國古老的雲彩紋。隨後,這口鼎被運往日本,成為供奉於靖國神社的「靖國鼎」,刻有日本天皇的詩,用於祭祀陣亡日軍。直到日本戰敗後才被歸還給當時的中華民國政府。當時政府接手後去除原有的日本文化圖示,改刻上孫文所寫的「博愛」二字,並加上梅花圖騰,成為現今的「故宮鼎」。致穎將這段被反覆「磨平、重寫」的過程作為作品核心,巧妙地將一個鼎分裂成三個時期的人格——南京鼎、靖國鼎、故宮鼎,反映當代臺灣身分認同的糾結。(文/陳思宇)


圖為李受徑作品《轉譯瓷瓶_何時再見 2025》於展覽現場。藝術家以金修復碎瓷,融合南韓、日本、義大利與中國的陶瓷傳統,探討完美與破碎、真品與複製之間的思慕與藝術靈光。(本刊資料室)

李受徑《轉譯瓷瓶_何時再見 2025》:追求至善與藝術靈光的思慕

2001年藝術家李受徑透過親友認識介紹,走訪南韓當地陶瓷作坊,目睹了陶瓷師傅端詳成品之後,將不甚滿意的次等品一一擊碎的驚心畫面,這是他們確保所流通的品項皆為上乘之作的業內傳統,在徵得南韓陶瓷師傅的同意之後,她將這些即將被丟棄的碎片帶回工作室,以拼湊拼圖的方式,透過24K黃金填補裂痕。

她進一步說明:「因為南韓與日本共有的悲慘的歷史記憶,2001年的時候南韓與日本的文化交流仍在停擺階段,我當時並不知道金繼修復的工藝傳統。」原來在韓文中「금(geum)」的發音同時可以代表「黃金」或是「裂痕」的雙重意義。這一年對李受徑而言意義非凡,她參加了義大利的「阿爾比索拉雙年展 (Albissola Biennale)」,並且與義大利當地師傅交流,請他在從未見過朝鮮白瓷的前提下,以南韓詩人金相玉(김상옥,1920-2004)讚美朝鮮白瓷的詩作《白瓷賦》(백자부)為依據,創造出義大利師傅想像中的朝鮮白瓷,她最經典的「轉譯瓷瓶」系列於焉誕生。

自此她用以創作的碎瓷來源日漸增廣,不僅有義大利、南韓製的陶瓷,還有從中國境內蒐集而來的北韓古瓷,近年來她也加入日本老瓷,這次專門為台北雙年展製作的《轉譯瓷瓶_何時再見 2025》,則是以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三彩馬球仕女俑》的複製品為起點,畫龍點睛,色澤古雅而完好的《三彩馬球仕女俑》實際上是全新的複製品,安置於眾瓷之巔,與新舊不一的各色碎瓷合為一體,令人重新檢視新舊與完滿破碎的真義;「轉譯瓷瓶」系列反映了陶瓷師傅身為創作者對於追求完美、工藝至善的思慕,以及藝術家跨越文化衝突與隔閡,彼此齊聚一堂,緊密依存的思慕。而此番《轉譯瓷瓶_何時再見 2025》因加入《三彩馬球仕女俑》,更加彰顯對於藝術原作靈光本真的思慕,點出複製品「企盼能成為真品,卻終不可及的無盡夙願」。(文/陳賦)


圖為蕭崇作品展出現場。藝術家以度量衡、貨幣與稅制等物件重構殖民時期的權力機制,揭示標準化如何以「合理」之名重寫地方歷史與生活尺度。(本刊資料室)

蕭崇:以標準化之名、被改寫的尺度

在蕭崇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種重新閱讀歷史、使其重新被看見的方式。作品中所使用的物件來源各異:一組長形木尺的牆面裝置、一張裱框信件、一組汽油桶,以及一塊帶有法屬印度支那硬幣圖樣的橡膠地墊。看似互不相關的物件被置於同一場域,卻共同指向同一段殖民歷史:在法屬印度支那(1887–1954,涵蓋今越南、寮國、柬埔寨)時期,殖民政府透過度量衡、貨幣與稅制等制度,持續改寫當地人民理解世界的方式。

作品的核心線索可從裱框信件《無題》與作品《國營大富翁》追溯。1904年7月23日,一位名為Lê Văn Khoát的越南男子因被指控釀造私酒,而使其妻子遭逮捕入獄。當時,法屬印度支那實施酒類專賣制度,殖民政府獨佔釀造、販售與定價權。酒被納入稅制,而要徵稅便必須「測量」。於是,一整套以度量衡為核心的治理系統展開:標準化容量、規格化容器、登記蒸餾器與量具的流通,以便追蹤、課稅與處罰。因而,問題便不僅在於個人命運,而是當一個政權重新定義「度量」時,便同時握有定義小至容器用途、大至生存方式的權力。

在《治理(1875–1939 印度支那銀行利潤)》中並置的兩支木尺,恰好揭示了殖民者的權力運作方式。由法國當局制定的 40 公分尺面,同時結合公制與殖民前越南的傳統單位,看似折衷,實則是強制轉換的過渡工具。透過「量」的統一,土地、物資、乃至人的行為都能被編制、記錄並管理;所謂中立的「標準化」,因而成為有效的治理工具。

在此,蕭崇的「思慕」指向了對過往殖民歷史的再凝視:當一種標準以合理、科學與效率之名被迫接受時,原有的生活尺度便會逐漸被遺忘;而當語言被重寫、度量被替換,歷史也會相應地沉入無聲。(文/章郡榕)


圖為傑瑞米・蕭「邁向全面型態辨識」系列作品展出現場。藝術家透過歷史影像與稜鏡裝置,捕捉人類意識在恍惚與超脫間的瞬間,映照出對真實、記憶與超越的渴望。(本刊資料室)

傑瑞米・蕭「邁向全面型態辨識」系列:在意識、影像與真實之間

在「邁向全面型態辨識」系列中,傑瑞米.蕭試圖捕捉在不同文化與時代中,人的意識、身體在某一剎那進入他處的轉變狀態。他選取1920至1990年代間,報刊中那些被用來記錄新聞事件與日常的底片,並重新賦予觀看的方式。影像中的人物皆處於某種「出神」的瞬間,或因宗教狂喜、或處於身體極限,又或沉浸於藥物快感中,被輕輕帶離現實。

在每張作品前方,蕭都安置了一道特製玻璃稜鏡,聚焦於身體部位,使影像產生折射、分裂與重影,照片原有的清晰被刻意打碎。而這種視覺上的「失真」正如人類追尋意識與肉體超脫之時的感受:模糊、延展、破裂,既無法被完整敘述,也難以被完全記住,並且恰恰動搖了紀實影像所宣稱的「真實」。

其中一件作品,選自歷史事件中曾盛行的「舞蹈馬拉松」,參賽者必須連續跳舞24小時以贏取獎金。畫面中的女子已跳到第18個小時,筋疲力竭之中,她的身體進入一種近乎恍惚的狀態。稜鏡將她的身影切割為多重形象,舞步裡時間被拉長與重覆,意識也在昏沉與清醒之間的反覆晃動。

「透過祈禱、舞蹈、冥想或藥物,我們總想進入另一個世界。那種想超越肉身的渴望,就是『思慕』(yearning)。」蕭說。「我想多數人都經歷過那種瞬間:祈禱、起舞,或只是想逃開正在發生的一切。」因此,在「邁向全面型態辨識」中,無論宗教狂熱與世俗享樂都被並置為平等存在的共同經驗。也許,在看著這些影像的時候,我們也會突然看見自己正想逃離的那個瞬間。(文/章郡榕)


莫娜・哈透姆|小室 低碳鋼、手工吹製玻璃,共八件 高度不定×53.2×43.2公分 2012–2013 攝於Centre Pompidou, Paris展覽現場 ©莫娜・哈透姆,Galerie Chantal Crousel, Paris提供,財團法人文心藝術基金會,葉曉甄收藏(攝影/Florian Kleinefenn;攝影/呂國瑋,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莫娜・哈透姆《小室》:閾限之室的歸屬與流動

創作風格兼具詩意與政治性的莫娜・哈透姆(Mona Hatoum)出生於黎巴嫩的巴勒斯坦家庭。如同多數流亡的巴勒斯坦人,長年處於等待遣返回鄉卻未能成行的處境,內心因此沒有視為真正家園的地方,歸屬感也相對薄弱。哈透姆在1975年赴倫敦進行短程旅行時,因為黎巴嫩爆發內戰而被迫滯留,從此在英國生活與求學並逐步實現成為藝術家的夢想。

哈透姆表示,生命經驗確實深刻影響著創作,但是若說她的作品帶有自傳性,大多也屬於潛意識的自然流露而刻意剖析自我。她傾向透過材質的質地與狀態傳遞情感,而非直接揭示各種議題。藝術家希望觀者能以更加宏觀開放的視野與解讀角度看待作品,不僅止關注在她自身的狀態,意在將個人經驗昇華為普世議題。

此次於臺北雙年展呈現的《小室》(Cellules)源於哈透姆在伊斯坦堡聽聞地震話題所勾起的童年經歷:土耳其的強震曾讓黎巴嫩也同樣感受到震波的威脅,她將當時人們倉皇逃出的恐懼記憶作為創作的出發點。作品以籠狀結構為形式,將脆弱且呈現柔軟有機體型態的紅色玻璃置於堅硬的鋼筋網格中,藉由材質的對比探討圈禁與流動之間的張力。而籠子的形態亦似建築——既提供人身庇護,卻也潛藏隨時崩塌的潛在危機,使人難以真正感到安穩;其意象也進一步隱喻國家、社會、文化與宗教的種種限制,指涉現代世界中不斷重演的衝突與矛盾。

而作品名稱《小室》在法文中也意指「細胞」,象徵生命的最小單元與受限的體內空間。由此觀點看來,身體被視為另一種牢籠,內在的器官與情感似乎也在渴望突破邊界、尋求釋放。哈透姆以此將個體經驗、社會結構與生理隱喻細密交織,展現她對「禁錮」與「自由」之間交互傾軋的深刻思考。(文/楊椀茹)


何彥諺|私人旅行 單頻道錄像、黏土、木材、石膏、金屬、玻璃、石板、紙、樹脂、膠、燈光裝置 尺寸依空間而定 2025 藝術家版權所有,由2025台北雙年展委託製作(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何彥諺《私人旅行》:重構被掩蓋的考古現場

何彥諺的創作經常從科學中汲取靈感,尤其是天文學與考古學,她不斷探問如何透過物件、博物館以及其承載的敘事來想像過去。作品《私人旅行》將展覽空間轉換成一個兼具考古挖掘現場與文物儲藏室氛圍的場域。作品結合影像、聲音、素描與現成物,講述一段在太平洋考古學官方記錄中被排除、被遺忘的記事——考古學家瑪麗・伊莉莎白・舒特勒(Mary Elizabeth Shutler)。

瑪麗在一次重要的挖掘中,是團隊裡唯一會說當地溝通語言的人,並留下了自己大量的田野筆記,然而在後來的官方文獻中卻幾乎銷聲匿跡。何彥諺透過歷史碎片,試圖重新理解那次挖掘,或重構她所研究的文化。她強調,重點並非要證明這位女性有多重要,而是要讓大眾意識到,在各個領域、各個歷史角落,都存在著無數個默默奉獻、最終卻被排除在宏大敘事之外的「小小的角色」。

作品也遵循文物修復的概念進行創作,她將破碎的陶片用石膏重新拼圖組合,或是在描圖紙上進行描繪。影像的靈感則來自於文物修復的過程:首先透過歷史圖像,沿著其紋路輪廓描繪,然後藉由辨識重複的紋路來推演並補足那些遺失的部分,她以這個概念重繪歷史場景,並延伸出自己的想像。

當被問及作品如何回應「思慕」概念時,何彥諺認為考古學門本身就是不完整的,所有的敘事都必須透過破碎的物件去拼湊和想像。而她試圖描述的瑪麗,也是透過破碎的筆記本、不完整的記載,在她腦中建立起一個場景,「那個想要把被掩蓋的角色也被看見,或是我去更靠近的她,好像就是一種小小的渴望。」(文/陳思宇)


基里亞科斯・托波利迪斯|繪畫與花瓶系列 藝術家及Galerie Judin, Berlin版權所有(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基里亞科斯.托波利迪斯繪畫系列:疊出真假相依的文化認同

現居於墨西哥的希臘裔德國藝術家基里亞科斯.托波利迪斯(Kiriakos Tompolidis),以繪畫為主要表現形式,倘若上前細看,從畫面背景的孔隙可以發現事有蹊蹺——原來他以照片轉印(photo transfer)的方式替畫作「打底」,他的臉孔、壁紙、祖母於出生時贈予的東正教信物等,都是虛實之間多層次的再現,真假相依,尤其令人瞠目的是他處理雙眼的方式,他以照片的眼睛為基礎,但保留眼白,只以壓克力顏料描繪眼周與眼瞳,因而造就了前所未見,引人好奇佇足探尋的眼神。

舊物歲月痕跡的斑駁,與技術性疊層的破損,原先來自於創作時的技術性挑戰,後來托波利迪斯索性擁抱其不完美,成為他創作的特色之一。他透露自己是祖輩從希臘移民,他自己從出生就在德國,曾經努力想要融入群體,更像個德國人,但到了希臘他又發現自己與希臘的表親相比,真的不那麼希臘——移居墨西哥後,反而更能自在融入,但是當他被問及生世背景時,他總覺得不能夠三兩句簡單交待,選擇只講德國或希臘,都背棄了一半的自己,然而照片與現實生活中的物件卻沒有這樣的矛盾與掙扎,德國的設計品、希臘的陶器可以同時在墨西哥的家中靜好共存,也因此,托波利迪斯結合局部照片、選擇性遮蓋、裸露、並置的特殊作畫程序,成為忠實呈現其文化與認同多元背景的絕佳利器。(文/陳賦)

ARTouch編輯部( 1863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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