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竄出縫隙的氣息:2024聲波薩滿的尷尬與共振

竄出縫隙的氣息:2024聲波薩滿的尷尬與共振

我更想回頭看聲波薩滿中莫名的「尷尬感」,將其視為另一種解放的可能性。例如,紙廠開頭黃大旺的導覽帶著一種彷彿阿伯賣藥的尷尬,或是林亭君以打3C拳的方式親民地邀請觀眾參與,所展現的微妙尬感。這些場景打破了常規演出的流暢性,將觀眾帶入一種不安卻又新奇的體驗。或許正是這些高度精心策劃中意外生成的不可控尷尬感,才貼近藝術的偶發性創造,並與過去後工業音樂祭的精神形成跨時代的對話。

「如何在物件之間塑造聯繫?」音樂祭間隙的短暫喘息中,我向梅田哲也(Tetsuya Umeda)提出了這個問題。

梅田宛如把氣息吹入這些靜態物件,讓他們有如有機生命體一般發出呼吸顫動的韻律。圖為藝術家梅田哲也於2024「聲波薩滿:立方論壇音樂祭」忠泰RS289演出現場。photo by Anpis WANG 王世邦© 2024 TheCube Project Space

許久沒有感受到這樣柔軟卻撼動人心的力量。「2024 聲波薩滿:立方論壇音樂祭」(簡稱「聲波薩滿」)中梅田哲也的現場表演,宛如一位召喚萬物共振的鍊金術師,以細膩、沈穩、專注而謙遜的姿態,緩慢搭建出一個冷峻而詩意的小宇宙。他賦予平凡日常物件新的生命,讓那些看似無聲的存在重新綻放魔力,編織出往往被人忽視的關係網絡。水波、聲波、光波與電波的微妙共振,透過梅田的手穿越物的感知裂隙,喚醒被人遺忘的萬物共鳴,聲響與光影的重疊交錯顯現——所有波動早已彼此交織。

波動小宇宙:梅田哲也的召喚術

迷人的物件宇宙,在於梅田讓無機物(鐵罐與工業材料)活起來,人類意識到的物件通常是穩定靜態的,但梅田宛如把氣息吹入這些靜態物件,讓他們有如有機生命體一般發出呼吸顫動的韻律。他有別於高科技AI自動合成的插電放大聲響,回到純粹的物件材質聲響,比如鐵鋁罐、玻璃、風扇、水的咕嚕聲之間的交響,現場觀眾也重新感覺到藝術把日常小物化為神奇力量。物質材料的閃電碰撞跟微小摩擦,更能消解媒體巨大感官刺激的距離感,讓人更親密地跟身體產生共振。

梅田小宇宙的關鍵,不只是藝術家與物件的關係建立,更多是觀眾如何跟那些脆弱不穩定的工業材質,重新產生共鳴的震盪,隨機不穩定的即興嘗試,也不停留於穩定腳本排練,更接近行為藝術的偶發狀態。我們身體跟工業小物之間,不再是「疏離關係」(功能性使用或消費),而是「全身波動震盪的關係」。散落零碎的工業物件,宛如人體五臟六腑的器官,不斷起伏、震動、呼吸,塑造一個重複旋轉纏繞的環境,也重新在這個焦慮徬徨的時代,深入內部地調整我們的氣息。現場表演的過程,也讓人隨藝術家在召喚物件生命的過程一起專注屏息、一起放鬆、一起緊張、一起欣賞火花旋轉的瞬間,整個場像化學效應地交織一塊。

集體共振:幽靈、怪物與邊緣之歌

回歸脆弱又迷人的「物質材料」,不同於新媒體感官刺激,讓人想到在恆成紙業廠區表演的天團(TIAN GROUP),與在忠泰RS289演出的海筆子大樂隊(簡稱「海筆子」)。天團在不告知觀眾表演開始的狀態下,默默從屋頂撒下一張又一張的白紙,突發的白紙,宛如幽靈隨著重力緩緩飄落人間,現場觀眾一起靜靜仰望屏息,同時聽到白紙在降落過程跟空氣摩擦產生嘶嘶沙沙的聲響(李承亮裝置的泡泡機狂撒,上升夢幻泡泡跟下降的白紙形成對照)。

灑落一地的白紙,被重新佈置成一個圓圈結界,全身佈滿鐵盤的躁動怪物(像是宮崎駿的山獸神)突然從觀眾位置竄出場,擾亂白紙的寧靜氣氛,宛如起乩般全身抖動走到結界裡。緊接著,從天不停灑下瀑布狀塑膠球,一片驚呼,大家撿起落於地面的小球砸向怪物,小球跟怪物身上眾多的鐵盤外殼碰撞,共同製造鏗鏘的廟會般聲響,怪物也在集體攻擊下慢慢卸除武裝,匍匐原地回歸靜謐狀態。天團現地製作地回應恆成紙廠,以紙跟物質作為聲響元素,不依賴喇叭放大,而是透過「靜謐」跟「躁動」的切換放大觀眾的主動感知,重塑環境的氣氛。神奇的紙(幽靈)跟怪物,也讓人重新思考現代性發展中被壓抑的邊緣事物。

海筆子在忠泰的表演也是以不插電的物質聲響為主。與天團專注於無台詞的開放氛圍相比,海筆子更具體地以歌詞引導觀眾,傳遞出抵抗的姿態。表演中,成員腳上綁著一堆垃圾瓶罐,隨著遶境穿梭觀眾席,瓶罐與地板摩擦發出哩哩摳摳的聲音,偶爾掉落地板,進一步加強現場的雜音效果。觀眾則手持瓶罐垃圾,一起加入製造噪音的過程。

隨著聲響的激增,一具以白紙包裹的巨型怪物,安靜且突兀地在觀眾側現身。垃圾、雜音、幽靈、怪物,這些元素不斷挑戰現代秩序的穩定感。喧鬧的儀式與集體的參與過程,召喚我們與這些陌生而真實存在的事物建立共鳴,打破既定的感知邊界。

天團與海筆子的集體共感,召喚另一種革命,抵抗新自由主義的個人化、偶像化、品牌化。關鍵是,「另類集體」不單是人類中心的「封閉集體」(民族國家的排他性),而是關係過去與未來那些死去與將死的幽靈,讓現世的人們與邊緣垃圾、幽靈跟怪物們一起在「場所」裡跨維度共振,重新在這個讓人空轉內耗的資本進步世界,贖回感受性以及對脆弱世界感知的慈悲。

天團現地製作地回應恆成紙廠,以紙跟物質作為聲響元素,不依賴喇叭放大,而是透過「靜謐」跟「躁動」的切換放大觀眾的主動感知,重塑環境的氣氛。圖為天團於2024「聲波薩滿:立方論壇音樂祭」恆成紙業演出現場。photo by 李欣哲© 2024 TheCube Project Space

資本與感受:不穩定的表演平衡

回到音樂祭的規劃,我也在思考作為獨立空間的立方,該如何拿捏「資本」與「感受性」的平衡。面對如此龐大的製作規模與不穩定的票房,一不小心就可能被資本漩渦吞噬。當然,我並不是排斥資本,而是想探討如何將資本真正發揮於有價值的事物,進而促進另一種革命與集體力量,而非僅僅品牌化。

在臺灣的破爛生活節和後工業音樂祭的歷史背景下,立方音樂祭有種既承襲又創新的氛圍,然而,逐漸精緻的規劃讓人感覺少了以往生猛、突發的活力(流動廁所倒是頗具生猛感)。話雖如此,如今的時代條件似乎也不適合生猛抵抗解放的狀態。聲波薩滿相較過去,更多融入視覺藝術的語彙,放入許多論壇活動,讓人不僅能享受音樂的節奏快感,還能透過語言思考更複雜的脈絡。

可惜的是,大多講者還是稍嫌生硬的簡報分享資訊(而較少表演的轉化),比如吳明益與裝咖人合作的正經講座就顯得力度不足,所有元素(跟樂團之間的此起彼落)的關係都有點像是為了表演要求硬搭,恆成紙廠開放空間的氛圍也分散講座能量。相較之下,洪廣冀在忠泰更加讓人聚精會神的場地談對分類學、演化論的挑戰,以及將量子力學、嬉皮文化與薩滿的巧妙連結,配合聲音表演者在背景裡運動的一起合奏演講(不是此起彼落的斷裂感),更加凝聚現場氣氛,也把科學與嬉皮共同「反骨」的精神繼續感染給觀眾。

俗艷與神聖:聲波的狂歡儀式

將現場氣氛凝聚到極致的,非印尼團體Senyawa與泰國DJ Nuh Peace莫屬。他們帶來東南亞特有的狂暴能量,聲響直擊觀眾骨髓,激發出無法抗拒的原始身體震盪與動物性魅力。Nuh Peace的登場更是戲劇十足——以高大的身型、黃頭髮雙馬尾的俏皮造型,手持小雨傘扮演「大女鬼」,並用混音鬼魅版的鄧麗君〈再見!我的愛人〉對嘴掀起全場高潮。快速的節奏,結合他搓弄唱盤與肢體的律動,性感而充滿挑逗,掌控全場的氛圍。在舞曲連擊中,他巧妙融入蔡依林〈愛情三十六計〉以及最後F4〈流星雨〉混音,引發臺灣觀眾強烈共鳴。這種媚惑的姿態與十足的舞台張力,將整個場域化為集體狂歡的瘋狂節慶,觀眾無法自控地隨節奏瘋狂擺動,沉浸在震撼與歡愉之中。

如果說Nuh Peace以俗艷坎普(camp)的帶動觀眾,;Senyawa則是一種野獸薩滿的宗教神聖感。主唱一開口的低音跟薩滿獸感整個震懾全場,自行改裝的弦樂器所發出如同戰鼓的物質聲響,更不同於數位模擬,而是讓觀眾出神地跟隨戰鼓感震動。主唱不同音頻的吼叫、高音、念咒感,強大氣勢完全壓得觀眾喘不過氣(對比氛圍類的音樂讓觀眾更多內省的空間),讓人陷入面對神聖崇高的狀態,只能服從這種宗教般狂暴輾壓的神聖體驗。

然而,在表演過程中,出現了一個技術性的小插曲——麥克風失音的瞬間,打破了這股神聖的聲音洪流。過於壓迫的神聖出神狀態,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觀眾的參與空間,然而在那一刻的斷氣失音反而給了觀眾更多的介入與想像的餘地。若這場演出是傳統演唱會,這樣的麥克風失靈可能會被視為技術失誤,但作為一場融合視覺藝術的音樂祭,這樣的突發斷裂反而帶來了一種解放與抵抗的感覺。

Nuh Peace的登場更是戲劇十足——以高大的身型、黃頭髮雙馬尾的俏皮造型,手持小雨傘扮演「大女鬼」,並用混音鬼魅版的鄧麗君〈再見!我的愛人〉對嘴掀起全場高潮。圖為Nuh Peace於2024「聲波薩滿:立方論壇音樂祭」恆成紙業演出現場。photo by 陳宥駱© 2024 TheCube Project Space
Senyawa主唱一開口的低音跟薩滿獸感整個震懾全場,自行改裝的弦樂器所發出如同戰鼓的物質聲響,更不同於數位模擬,而是讓觀眾出神地跟隨戰鼓感震動。圖為Senyawa於2024「聲波薩滿:立方論壇音樂祭」忠泰RS89演出現場。photo by 陳又維© 2024 TheCube Project Space

裂縫之間:尷尬與湧動的氣息

我更想回頭看聲波薩滿中莫名的「尷尬感」,將其視為另一種解放的可能性。例如,紙廠開頭黃大旺的導覽帶著一種彷彿阿伯賣藥的尷尬,或是林亭君以打3C拳的方式親民地邀請觀眾參與,所展現的微妙尬感。這些場景打破了常規演出的流暢性,將觀眾帶入一種不安卻又新奇的體驗。一般演唱會往往追求流程的完美規劃,讓觀眾順滑地進入主辦方設計好的節目治理之中。然而,或許正是這些高度精心策劃中意外生成的不可控尷尬感,才貼近藝術的偶發性創造,並與過去後工業音樂祭的精神形成跨時代的對話。

隱形的治理讓人聯想到披著外套飛舞的冰島小精靈Ásta Fanney Sigurðardóttir,穿梭於台上台下,發出竊竊輕語和氣音,帶來一種ASMR般的舒壓感。最終,她邀請觀眾一起用手指輕撫麥克風,發出啵啵氣泡聲。然而,現場參與的觀眾並不服從精靈的暗示,像野獸般對著麥克風大吼,打破並終止了小精靈那種輕盈的粉色童話泡泡。如果說,未來的治理像是那個穿梭於台上台下的小精靈,全方面控制我們生活,那麼不可預期的「吼叫、中斷、尷尬」便成為一種懸置預設腳本的方式,使得各種「差異現場」(包括幽靈和怪物)的政治聲響不斷綿延而出。

回到對梅田的提問,他提到自己透過振幅波動(vibration)的交互作用,讓不同質料的物件(如燈光、風扇、水波以及各式罐子)實現同頻共振。他以微調「重與輕的壓力」來影響物件之間連動交錯的振幅,進一步塑造整個環境的情感波動。

梅田的迷人小宇宙,重新扭轉了物件被設定好的聲音腳本。他並非以控訴性的獸性吼叫撕裂腳本,而是以溫柔謙卑的姿態調解對物件的主導性控制,讓萬物的聲音從縫隙中自然流竄,重新喚醒我們對物體呼吸與律動的感知。波動振幅交織成一個另類網絡,將我們、萬物、怪物、幽靈緊密連結,以微弱而堅毅的氣息,召喚出那些逃逸治理的宇宙,再次湧動一切。

隱形的治理讓人聯想到披著外套飛舞的冰島小精靈Ásta Fanney Sigurðardóttir,穿梭於台上台下,發出竊竊輕語和氣音,帶來一種ASMR般的舒壓感。圖為Ásta Fanney Sigurðardóttir於2024「聲波薩滿:立方論壇音樂祭」忠泰RS89演出現場。photo by 陳又維© 2024 TheCube Project 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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