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是我們最早被教導進入「正確姿態」的場域。從小開始,我們學會站直、保持平衡、收斂多餘的動作——身體必須端正、可被預測,並符合他者對於「應有姿態」的期待。然而,秩序從來不溫和;它以「正常」之名要求一致,又以「端正」為由,悄然排除差異。
丁春誠指出:「站立,從來不是靜止的狀態。身體在空間中不斷調整重量、方向與平衡,不是為了服從命令,而是在現實條件中為自己找到位置。我們太早學會站立應該長成什麼樣子:站直、對齊、穩定。這些要求並非來自身體本身,而是來自一套長時間運作的秩序系統。」
出身於模特兒與演員的演藝背景,丁春誠近年成功跨界當代藝術領域,身兼策展人,並親身投入藝術創作,持續於世界各地行走與汲取經驗。他的創作始終以「人」為核心,關注那些處於邊緣、流離與轉型狀態中的身分議題,並透過身體,重新提問個體如何在既有秩序中為自己尋找位置。

當創作者回到身體的出發點
丁春誠自表演領域跨足藝術創作,近年亦以策展人身份活躍於當代藝術場域。他曾於受訪時指出:「戲劇與策展在某些面向上相似,我極為重視整體脈絡與訊息傳遞的準確性,這種重視也延伸至個人形象的呈現。我相信外在是內在狀態的自然延伸,穿著與儀容,皆是內在節奏的具象化。」無論是舞台上的演出,還是展覽現場的策劃,他始終相信,真正能夠打動人心的創作,來自真實的內在動力與所處時代的交會。
也因此,本次展覽選擇了最樸實、卻同時最關鍵的切入點——「站立」這一看似中性的日常動作,作為重新提問的起點。當既定的標準不再成立,身體如何在重力與現實條件之間,反覆調整、試探,並暫時確立自身的位置,成為展名「未經許可的身體」所持續追問的核心問題。

「Bodies」系列:在失衡中站立
展覽的核心,由20餘件陶土雕塑所構成的「Bodies」系列裝置組成。這些形體在空間中彼此靠近、支撐、傾斜,各自嘗試在不同條件下完成站立。整個作品群並非由孤立的個體拼接而成,而是一個相互牽動、彼此影響的共存系統:每一件雕塑都在調整自身重心的同時,改變著周圍形體所能佔據的位置,逐步形塑出一種「如何一起站立,卻不必一致」的關係結構。
正如丁春誠所言:「這並不是要對抗秩序,而是讓秩序不再成為唯一的參照。在這個系統中,沒有中心、沒有主從,每一個形體都以自身條件維持平衡,差異本身即構成秩序。」秩序在此不再來自上位的規範,而是生成於形體之間持續調整的過程之中。

「Bodies」系列中的每一件雕塑,皆呈現出微妙而各異的傾斜、彎曲與支撐姿態。這些差異並非刻意追求的造型變化,而是身體在特定物理條件下,為了站立所做出的即時判斷。在此,姿態不再是靜態的形式或表演結果,而是身體「正在思考」的痕跡——是一連串無法撤回的決策所留下的殘影。站立因此被重新理解為一個持續修正、動態平衡的過程,而非一勞永逸的穩定狀態。
當這些陶土身體以群體形式並置時,另一種秩序感也隨之浮現:秩序不再依賴單一標準的強制統一,而是由差異之間的相互回應自然生成。不對齊,在此成為一種方向;失衡,反而孕育出另一種穩定。這些未經允許便自行站立的姿態,象徵著主體毋須外在批准,亦能成立自身的權利與可能性。

絞胎混土:紋理中的身分記憶
除了對站立姿態的探索之外,丁春誠亦透過「絞胎混土」的陶藝技法,進一步挖掘材料本身所蘊含的敘事潛能。此系列作品將來自不同來源、不同年代的陶土揉合、堆疊於同一形體之中,使其在燒製後的表面浮現出層層交纏的紋理。這些曲折縱橫的線條宛如皮膚,承載著身分疊加的記憶,也標記著時間流動所留下的痕跡。
關鍵在於,這些紋理並非出於裝飾目的,而是材料在相互擠壓、共存與分界的過程中,自然生成的歷史印記——它們是差異被真實保留下來的證據。正如丁春誠所強調:「身分並非一個穩定的標籤,而是一種持續被形塑的物質狀態;紋理如同皮膚,記錄的是過程,而非象徵意義。」透過這些錯綜複雜的泥土紋路,觀者得以直觀地感知多重文化與經驗如何在同一具形體中既彼此碰撞、又相互滲透,映照出當代現實中文化並存、差異共生的狀態。

身體與陶土:感知校準的創作過程
丁春誠選擇陶土作為主要媒介,正因其具有一種近乎殘酷的「不可逆性」。不同於可反覆修改、編輯的繪畫或影像,陶土會忠實記錄每一次施力、每一刻猶疑,以及指尖留下的每一道按壓痕跡;一旦經過高溫燒製定型,這些過程便永久凝結於作品之中——無法抹除,也無從偽裝。
這樣的物質特性,與生命經驗形成強烈的對照與呼應:身體同樣是被時間、創傷與記憶反覆塑形的容器,每一道痕跡都真實存在,無法假裝從未發生。陶藝創作的當下或許帶有感性與即興的成分,由手感與直覺主導,但整體製作流程卻高度理性,牽涉精密的物理、化學與結構計算。

在濕潤的泥坯階段調整姿態時,創作者必須精準掌握泥土的含水量、重心配置與支撐點,否則形體極易在重力作用下開裂或倒塌。成型後,作品往往需長時間倚賴支架固定,直至坯體完全穩定;即便順利進入燒製階段,底部若殘留些微釉料與窯板黏連,仍可能導致作品報廢,只能在出窯當下被摔碎剔除。
陶土既回應創作者的每一步操作,也同時抗拒事後修正,將所有介入痕跡如實保留下來,迫使創作者無法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對丁春誠而言,在工作室中反覆經歷失敗與重來,不只是技藝層面的鍛鍊,更是一種持續校準自身感知的過程——在與泥土的對話與對抗之間,重新找回身體與物質世界直接而真實的連結。

若水 La Brume:多感官的展覽場域
「未經許可的身體」選擇落腳於臺北大安區的「若水 La Brume」香氛選品空間,而非傳統白盒子美術館。這個由旅居臺灣的法國藝術家 Dorian 於 2020 年創立的場域,以法文「La brume」(薄霧)為名,呼應《道德經》中「上善若水」的思想,形塑出一個中性、流動、貼近日常的空間狀態。相較於將藝術隔離於現實之外的展示模式,若水強調藝術與生活的交會——作品自然地佇立於香氛與器物之間,邀請觀者以直覺進入,而非被動仰視。
這樣去中心、反距離的空間哲學,與「未經許可的身體」對於標準、秩序與差異的提問形成呼應。在此,光線與氣味被納入展覽語彙:自然光隨時間推移,改變陶土雕塑的重量感與輪廓層次,使觀看成為一段延展於時間中的經驗;空氣中瀰漫的香氣則形塑出無形的感知場域,鬆動理性防線,喚起更直接的身體回應。視覺、觸覺與嗅覺的交織,使若水成為一處多感官的臨時棲身之所,讓那些「未經許可」的身體得以自在呼吸、調整姿態。
當觀者離開若水、重返城市街景,或許會開始重新意識到自身的站立與行走。每一個未經允許的姿態,都是一次微小卻確實的存在宣告——身體無需等待批准,它早已以自己的方式,站在世界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