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育正、同卵雙胞胎、動態雕塑、無國界空氣、轉型、畫畫冊、動態結構、犧牲、TKG+、明天

2017年11月，周育正在上海馬凌畫廊推出個展「刷新、犧牲、新衛生、傳染、清新、機器人、空氣、家政、阿姨幫、香煙、戴森、現代人」，今年5月8日接受「典藏ARTouch」專訪當日，他正在準備三天後將於台北TKG+登場的個展「刷新、犧牲、新衛生、傳染、清新、機器人、空氣、家政、潔客幫、香煙、戴森、現代人。三」。

根據藝術家的說明，這兩個展覽有點像是一對同卵雙胞胎，因為在針對上海的那一個發想的同時，他已經意識到即將在台北發生的這一個，於是它們如同誕生自同一個靈感的受精卵，卻也即刻裂解為兩個胚胎，然後在各自長成的流變過程中，始終保有深刻的同一與徹底的差異，這種性質也呈現在兩個很難秒懂或秒記的展覽名稱上。

自2015年開始採用有別於過往的展覽與作品命名的方式，也是周育正企圖離開前一段創作邏輯與形貌的開始，其近似我們在準備發出一則臉書貼文的當口，瞬間回溯相關內容時所浮現的Hashtag，相較於常見宛如特寫或概括性修辭的展名，它們直接指向在構想或展覽生成的事件裡，具有相同強度的對象羅列，同時帶有時間經歷的痕跡。

如果不得不藉由特寫或概括性的描述，我們或許可以說，這兩個展覽關乎人們在時代遞變裡對於理想生活標準的持續更新，其體現在我們從家宅到公共場所以至無從清楚區辨屬性的所有可及空間裡，不斷自問或追究，環境要怎樣才夠衛生、空氣要怎樣才夠清新，以及出於自願或被迫地開始尋求新行為、新技術與新工具，來回應那些自問與追究後的新要求。

在上海的個展裡，出現的是被放大到極具壓迫性尺度的食器、菸灰缸及裝潢線板；在展場開放期間永恆處於工作狀態的空氣清淨機與掃地機器人；以及必須透過事前預約才得以觀賞的演出——來自「阿姨幫」的家事工在現場執行的碗盤擦拭服務。相對於藉由居家情境曲折指向在現代化進程裡舉世共同的處境；在此次台北的個展裡，周育正則試圖將同一個問題意識連結至公共空間，靈感主要來自小時候住家隔壁就是一家曬麵場的記憶，在那個時代裡許多食物其實都是在戶外製作，然而今日我們對此的標準顯然已大不相同。

周育正請來在石碇山區仍以傳統方式製作麵線的業者，依照原本的材料與方式在展場裡製麵和拉麵，最終的成品即晾掛在模擬其曬麵場景的大型桁架上。除了這個在簡潔精緻的展場裡，僅僅藉由如實呈現即表達著獨特美感與氣質的「動態雕塑」之外，現場還會以水性煙機製造出曬麵場所在地終年繚繞的「山嵐」或近年來在諸多都市裡愈見頻繁來襲的「濃霧」，而英國家電大廠戴森（Dyson）最高效能的空氣清淨機與掃地機器人也將在兩個月的展期內，保障這個臨時的「曬麵場」能夠時時處於最佳環境，以充分呼應業者懸掛在其門口的標語「好山好水才有好麵」。與此同時，取代上海「阿姨幫」的是台灣類似的服務平台「潔客幫」，觀眾可以在參觀展覽之前，透過APP預約隔日即可提供的清潔打掃服務，如果真的按照這個程序，就能在現場看到不預期的對象以其實際工作內容為你進行的專屬表演。

從較為私密的保持居家生活潔淨，到較為公共的維護食物製備環境，同樣存在於展場中不停運轉的空氣清淨機、掃地機器人與提供勞務的清潔人員，共同指認了一個無分地域的現代生活情狀，無論是在中國上海或是在台灣台北，因為空氣與灰塵既無國籍也無定所，如無外力阻擋，它們足以也勢必會在空間裡持續均勻的流布，如果現代科技證明自身能夠宛如煉金術般的把污濁化為清新，那麼當下由地球人類總體創造出的污染現象，似乎需要的是一台宇宙等級的Dyson Pure Cool。

當被問及那些與居家清潔有關的橋段，是否與其在結婚後有了自己的家庭有關，周育正笑說道：「多少有吧，畢竟以前都不用做家事。」接著提到會獲悉有像阿姨幫或潔客幫這種網路平台，也是得自媽媽所提供的資訊，周媽媽有一次提到市場裡賣雞的攤主不做了，因為現在大家都去網路上買宅配，繼續做也賺不到錢，結果他轉行去做清潔工賺得還比較多，而且恰恰也就是網路預約到府服務的那種，其間的巧合或可稱之為既然無法抵抗改變的趨勢那就自我「轉型」加入它。

周育正有意將這項結合傳統勞力與新興科技的產物納入展覽之中，卻又不希望呈現的是一種預先設計好的表演，進而決定把能否在展場同時看到這件《潔客幫－即時預約清潔打掃》的選擇交給觀眾，條件是願意不嫌麻煩的事前預約並支付至少1,200元的勞務薪酬。在觀眾已普遍習慣免費觀賞畫廊展覽的當下，真有人會願意付出如此代價只為了看這件作品？周育正表示他也很懷疑，如果以上海個展的經驗來看，實際發生的機率的確不高，不過對他而言，其是否能被實際看到或是否能被很多人看到，顯然都沒有比完善作品的設定來得重要。

在台北的個展裡，還有一件源起於上海個展卻徹底歧出的作品，在當時展覽的空間裡，除了前述的那些物件之外，周育正還在牆上掛了兩張「抽象繪畫」，畫面都是在粉色系平塗底色上散置著大筆觸的色塊，看起來非常適合作為設計簡約的展場或居家裝飾。之後，由於馬凌畫廊以此展獲選參與今年香港巴塞爾藝博會（Art Basel HK）的「藝聚空間」（Encounters）單元，進而希望他能為這次移地展出再提供兩張畫，然而當他真正開始投入這項意外的任務時，突然覺得實在太無趣，當下決定將之轉化為畫出一本書，並立即重新訂製一批畫布然後連續畫了18張，而這個數量的設定僅為了足以構成一本有一定體積感的出版物。

在由上海與台北兩檔個展所共構的整體表達裡，周育正極其縝密的設想如何呈現其所關注的對象，但相較於立場鮮明的觀點或批判，他或許更有興趣也十分擅長的技術，是在於藉由簡潔的形式來打開各種問題所居處的動態結構，其同時關聯於時間與空間、個體與社會、自然與人工或其他，這使得當其作品在指認某種現實的同時，也說明了真正的現實向來是永不停止在相互影響之間產生流變的連續體。

對我來說，在這整個計畫及其中任何一件作品裡，盡皆展現了藝術家在智性與感性間既冷靜且細緻的調控，而在此之外還特別吸引我的部分，則在於它們總帶有些許幽默與溫度，來自一種自身亦是眼中人的同理。在撰文的過程中，反覆閱讀周育正兩次個展的展名，發現我唯一不太能掌握其指涉的一詞是「犧牲」，私訊問他後獲得的答案是：「簡單說就是吃完飯後總有人要洗碗」，不禁笑出聲的同時，我覺得這個答案其實還蠻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