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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算藝術史——「機械創造」中的創新】當機器談論藝術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演算藝術史——「機械創造」中的創新】當機器談論藝術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Algorithmic Art History, Innovation in "Mechanical Creation"】What We Talk About When Machines Talk About Art?

當陷入沉思時,你可曾覺察自己正在沉思?這些思緒從哪裡來。或者想到一個令人拍案叫絕的點子,你能順利說明這個點子是如何誕生的嗎?如果可以,這個點子很有可能在最近的世界,被創作機器給取代;又或者我們可能只是一台偶爾會陷入沉思的創作機器。

前言.現在就是奇點湧現的時刻

當陷入沉思時,你可曾覺察自己正在沉思?這些思緒從哪裡來。或者想到一個令人拍案叫絕的點子,你能順利說明這個點子是如何誕生的嗎?如果可以,這個點子很有可能在最近的世界,被創作機器給取代;又或者我們可能只是一台偶爾會陷入沉思的創作機器。

今年以來生成式人工智慧(Generative AI)席捲全球,令大眾產生極大的興奮與恐懼,尤其是對話機器與繪圖機器,在短短數月之內產生極大進展。前者為使用生成式預訓練變形器(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GPT)的大型語言模型(Large Language Model, LLM)— ChatGPT;後者為使用擴散模型(Diffusion Model)的 Stable Diffusion。

速度究竟有多快?當人們已經習慣與 ChatGPT 對話,甚至用來撰寫程式碼(如:請幫我用組合語言寫出剪刀石頭布遊戲),3月 15 日凌晨,OpenAI 公司宣佈推出 GPT 第四代模型 「GPT-4」,其準確率又比 ChatGPT 原本使用的 GPT3.5 高了 40%;當人們已經習慣下咒語(或提示字 Prompt)給 Stable Diffusion,創造以假亂真的合成圖片,二月以來成千上萬的優化模型、肢體控制模型、生成算匯影片模型早已可供使用,多數甚至是開放原始碼(open-source)。是的,這些圖片全是假的,只不過是基於數十億張人類文明所創造出來的數位影像作為養分。一個人一輩子也不可能看過這麼多圖片。

奇點(singularity)是否已經到來,民間再次討論人類是否變得輕鬆或失業。當變革性技術(Transformative Technology)席捲全球,學術機構、新創組織、開源社群紛紛使用巨量可互通的新工具,讓機器學習模型快速迭代演化,其紛擾已成為社會文化的湧現現象(Emergence)。這些因科技產生的文化衝擊,數位藝術家早已透過作品預言這些日子到來。在提到這些作品之前,讓我們回到最古早的「圖靈測試」。

《機器創造者—創作機器—作品》,是由筆者使用「What We Talk About When Machines Talk About Art?」在Stable Diffusion 環境生成圖片。(黃豆泥提供)

艾達測驗,藝術界的圖靈測試

電腦科學家艾倫.圖靈(Alan Turing)於 1950 年提出模仿遊戲(imitation game),後稱為「圖靈測試」,用意在於檢證機器是否可以思考。「如果施測者無法判斷回答問題的對象,是人類還是機器,那機器便算是通過圖靈測試。」而後電腦科學界有許多以圖靈測試作為原型的競賽,然而部分學術研究者認為以圖靈測驗檢證人工智慧模型僅是徒具人形,並沒有太多實質上的意義。

比圖靈再更早一百年,遠在電腦被發明的年代,據信數學家愛達.勒芙蕾絲(Ada Lovelace)提出人類史上第一段程式碼,只是沒有適合的機器可以執行,當時的機器稱為分析機(Analytical Engine)。愛達也是第一位認為機器可以進行除了數學計算以外工作的科學家,他認為只要具有抽象分析可能的創造性領域,如音樂、詩歌、繪圖,機器便可以完成精美的創作。

2001 年代, 電腦科學家 Bringsjord、Bello 和 Ferrucci 以艾達為名,提出「艾達測驗」(Lovelace test),或可稱為「藝術圖靈測試」。艾達測驗的規則總共三條:

一、創造者設計了一台機器,這台機器寫了一本小說。
二、這本小說不是因為意外而產生的,因此小說可以再現。
三、若創造者無法說明機器如何創造這本小說,那機器便通過測試。

此假設先天認定創造力(Creativity)是人類的專利,且創造力無法藉由分析性的語言還原出來,這可能是人類生而為人的最後一道試煉標準。新媒體藝術學者列夫.曼諾維奇(Lev Manovich)在 2022 年的論文《人工美學:人工智慧、媒體與設計的重要指南》(Artificial Aesthetics Acritical guide to AI, media and design)將這個測試稱為人工智慧技術的最終試驗場,這是創造力與美學足夠複雜,足以作為人類能力的巔峰。

但這個測驗的意圖是危險的。因為反過來講,如果人類能說明自己創造的小說從何而來,那是否這樣的人類在艾達測試的脈絡下,更像是一台機器,而非創造者。這樣叫大量生產文本的言情小說家、炒冷飯的鄉土劇編劇、異世界轉生漫畫作者情何以堪。換句話說,多數現代人的娛樂很單純,是可以被分析的。且因為娛樂可分析,自動化產生的數據分析可以作為下一季度文化工業(cultural industry)的生產標準,或許這樣的創造物,只需要一點點的創造力,與絕大多數的「成功方程式」。此時創作者是一台順應規則,自我異化的機器。

嘗試與機器對話的人

無獨有偶地,擅長後設思考的香港文學小說家董啟章於今年三月訪台,在西門町的飛地書店演示了一段與 ChatGPT 對話的過程,董啟章請 ChatGPT 模仿卡夫卡(Franz Kafka)的《變形記》(Die Verwandlung),寫一段小說。

小說家不愧是小說家,董啟章曾在其著作《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中書寫小說人物與小說作家對話的情境,最近又在其個人專欄文章《寫作機器》中,引述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著作《寫作機器》(The Literature Machine)的金句:「作家本身便已經是文學機器,至少,是當他們運作良好的時候。」

董啟章在學校教授小說時,常請學生模仿《變形記》,如寫一段人類變成狗、再變成蒼蠅,最後變回人類的故事。因此這次他也用一樣的要求,請大型語言模型來試試看。一開始 ChatGPT 寫出來正向直白的故事,小說家要求小說機器以負面的觀點寫出故事,機器也照辦了。機器在描述變身成動物的過程中也栩栩如生,有達到描繪的要求。董啟章的結論如下:「ChatGPT 語言能力與寫作水準高於 90% 人類,翻譯能力高於 99% 人類。但數據掌握不足,表現不均。虛構能力極強,模仿能力極佳。」

但他認為人類創造力的重點不在於意識,而在於無意識。無意識脫胎自卡爾.榮格(Carl Gustav Jung)的理論,人類的演化過程中,是先有無意識,才有意識,繼而產生現在的社會文化。但創造力的來源可能來自於無意識這個黑盒子。董啟章認為人類對於 AI 感到焦慮,是因為錯把資訊分子看成知識分子,資訊是客觀流動的潮水,知識是一種洞見,至少截至目前為止,洞見仍然以被大規模生產出來。「當機器達到技術精進,而人類提供靈魂,即意識、無意識,創造力,就會出現前所未有的強大作品,天工開物的真正意義就在於此。」

最後小說家引用 PKD 的經典科幻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如果某一天 AI 懂得做夢,它才算是有意識。

2022 年三月,藝術家與收藏家團體 Volume DAO 曾辦過一場展覽「機器會夢見 NFT 嗎?」便是在展示世界各地的數位藝術家與機器對話的結果,總共 30 件作品,藝術家以生成式 AI 為創作工具,以 NFT 作為數位收藏媒介。其中也收錄了台灣藝術家張明曜與機器對話的作品《最後的晚餐》(Last Supper)。

去年三月以前的生成式 AI 創作工具與現在已經差異很大,當時由於主流創作模型使用生成對抗網絡(GAN),常出現難以掌控的驚喜。張明曜的《最後的晚餐》利用反覆骰骰子的「對話」過程,農(遊戲用語,表長期累積能力)出反覆迭代的後設意向,暗喻修復與膺作之間的關係。張明曜在自述中說明:「《最後的晚餐》像是以自身的複製品圖像為提示之生成演算,不斷修復自身的同時,亦不斷丟失自身,在一次次的迭代中,越發偏離原作,卻也更逼近完美的贗品之軀。」

張明曜|最後的晚餐 2022 黃豆泥提供

不論是董啟章還是張明曜,都是一個耐心與機器對話的創作者,過去的機器是肢體的延伸,而人工智慧機器已經進入意志延伸的階段,在這個階段,或許機器還沒通過艾達測試,不過作為創作者,人類也還沒有被艾達測試判定為機器人,因為他們只是發現機器的優點與缺陷,利用這些特性,來質疑現行文化創作上的路徑依賴。董啟章以無法言喻的無意識為機器塞入靈魂充當人類,正如同他的小說作品;張明曜以可控的隨機性討論創作的原生(Generative)。

嘗試與人對話的機器

根據艾達測試,情境中分為三種關係:生產機器的人、生產機器、與產品。藝術家除了將機器作為意志的延伸,也有試著將機器打造為自動機(Automata)的案例,讓機器可以自我運轉,甚至可以接受資訊並自我生產。在這個脈絡下,藝術家必須掌握機器學習演算法的打造原理,甚至必須打造經濟生態系,而這些作品越來越有可能通過艾達測試。

以下以馬里奧.克林格曼(Mario Klingemann)的《Botto》與荷莉.亨頓(Holly Herndon)的《Holly+》為例。兩者不約而同都運用到分散式自治組織(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 DAO)工具,將 AI 與 Web3 工具串接在一起,創造出可持續運作的「生產機器」,這兩位藝術家稱他們的造物為「藝術家」。

馬里奧.克林格曼(Mario Klingemann)於 2021 年底創造 AI 機器藝術家「Botto」(2021)。這位機器藝術家每週都會生產數百幅作品,只要他的股東出作品名稱,藝術家就會自行繪製,而股東需要投票決定哪些作品上得了檯面,在市場上販售。掙得的資金,除了股東可以分潤之外,也用來維護機器藝術家本身的軟體能力。這一切有賴於代幣經濟與分散式治理工具,其商業模式之成功,最貴的作品當時甚至逼近八百萬台幣。這位 Botto 的審美能力,會因為高頻率市場篩選機制(藏家的購藏與股東的決議)而演進,生成更多符合市場品味的合成圖片。

Botto|Asymmetrical Liberation 2021 成交價 79.421 ETH 黃豆泥提供

由於金錢驅動,人類(股東)自願進入生產行為,成為神經網絡迭代的一環。毫不令人意外地,《Botto》得到 2022 年流明獎(The Lumen Prize)NFT 類獎項,這已經不是馬里奧第一次使用 AI 工具得到流明獎。2018 年他以屠夫之子(The Butcher’s Son)獲獎。

而長期將自我圖像與聲音開源共享,以處理數位孿生(Digital twin)著名的藝術家荷莉.亨頓(Holly Herndon),除了是第一位擁抱深偽(Deep Fake)技術的藝術家,也提倡 AI 創作框架的共享。荷莉於 2022 年因《Holly+》獲得歐洲科學、科技與藝術創新大獎(STARTS Prize)。荷莉以 AI 工具將自己的聲音、影像傳送到網路上,且打造了方便取用的頁面,讓所有人都可以以自身為素材,二創自己。這等於是逆向使用 AI 技術,讓荷莉迷因如病毒般推送至使用者與觀眾腦中。

荷莉.亨頓以《Holly+》獲得創新大獎。(黃豆泥提供)

荷莉也成立了 DAO 讓持有者可以共同治理 Holly 的數位身分,包含聲音與影像的使用規範。STARTS 評審團表示:「Holly 提出一個關鍵問題『擁有聲音是什麼樣的概念?』這件作品利用人工智慧與 web3 工具,解構了數位經濟、數位主權與數位身份的獨立性,藝術家在 21 世紀社會中最重要的角色恐怕是在這巨大的科技/社會複合體中面對風險、接受挑戰。」

以上兩位藝術家,皆嘗試挑戰創造「創造機器」,甚至想要讓他們的造物活得比他們更久,並且脫離造物主的掌控之中。

當我們談論機器時,藝術在談論什麼?

本文從數月以來生成式人工智慧工具快速發展作為開場,並討論什麼是具有創造力的機器。從香港小說家、台灣藝術家、海外新媒體藝術家與機器對話、打造機器的過程摸索創造力發生的過程。此刻閱讀本文的讀者,或許不必焦慮自己是否被機器取代,卡爾維諾已經說我們都是一部可能故障的機器,自然的、充滿缺陷的那一面有可能才是創造力的根源。

談論後設思考這麼長一段,若您有興趣,不妨點開 ChatGPTDream Studio 網頁,免費體驗與機器對話的過程,生產文字與圖片,到時值得一邊努力沈思此刻與機器對話的意義是什麼。

延伸閱讀:

黃豆泥,〈人工智慧作為一種踰越/愉悅─論AI詠唱者的合成欲望與匱乏追求〉。(刊登於典藏 ARTouch,2023年3月8日,https://artouch.com/art-views/content-98812.html
董福記,董啟章專欄網站: https://dungfookei.com/

黃豆泥( 34篇 )

分散自治與數位主權探求者,白天於公部門服務,晚上為FAB DAO與Volume DAO成員,曾以《百岳計畫》(Project %)參與2022年林茲電子藝術節,並規劃北師美術館《Kng DAO》(2022)、台北國際藝術村《鏈上駐村》(2022, 2023)。嚮往制度設計與新興科技的撞擊,正在尋找有別於電馭極權與財閥亂鬥的第三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