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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互為尺度—關於顧世勇個展「墜石粉塵」

萬物互為尺度—關於顧世勇個展「墜石粉塵」

「岩石」則經常被拿來作為「生物」的對照,並被視為典型的「無生物」,即「無生命」的「純然物」。因此,多數時候,「岩石」經常被我們視為「生命」的「背景」,也就是「生物」所賴以生存的「環境」。顧世勇於花蓮縣石雕博物館舉辦個展「墜石粉塵」,似乎有意提出對於「石雕」的再思考。

我們眼前的事物,究竟是被有意識地作為「圖形」(figure)來看待,並受到注目;還是被無意識地置入「背景」(ground)之中,並視若無睹?

這通常取決於該事物,是否被我們認定為具有「生命」。與此同時,「岩石」則經常被拿來作為「生物」的對照,並被視為典型的「無生物」,即「無生命」的「純然物」。因此,多數時候,「岩石」經常被我們視為「生命」的「背景」,也就是「生物」所賴以生存的「環境」。

《回音》在展覽現場。(花蓮縣石雕博物館提供,攝影:陳况豪)

然而,在人類歷史上的某些特殊時刻,也就是「人類」歷史性地出現的時刻,「岩石」脫離了「背景」,進入到人類的視閾之中,成為「圖形」。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人類開始將「岩石」當作「生命」來看待,而是因為人類發明了「工具」的概念。於是,那些尚未被製作成「工具」的岩石,開始被視為有待被賦予「形式」的「質料」。至此,「岩石」不只被剝奪了「生命」,還被剝奪了「形式」。此類至堅之物,竟被視為某種既無「意志」、亦無「意義」,因而有待被「其它意志」賦予「其它意義」的模糊不定之物。

令人意外的是,儘管「岩石」並不被當作「生命」來看待,但是在它被賦予的各種「意義」之中,卻包含了「生命感」。因為人類除了「工具」之外,還發明了「藝術」的概念。因此,古希臘人創造的大理石雕像,或許可以被視為某種極端矛盾的存在,因為他們竟然選擇使用(被視為)無生命的東西,來表達心目中最為強烈的生命感受。然而,在古希臘神話中,梅杜莎(Medusa)卻能將「生命」轉化為「雕像」,阿芙蘿黛蒂(Aphrodite)則使皮格馬利翁(Pygmalion)創造的「雕像」獲得「生命」。於是,我們不禁感到好奇:這些「雕像」之所以失去或得到「生命」,真的只能夠歸咎或歸功於「形式」嗎?

我們可以從古希臘神話中,窺見「岩石」與「生命」之間,或許存在著某種辯證關係。然而,在此一辯證關係之中,「時間」的問題,卻比「形式」的問題更為本源。金石永壽,而人有朽。若不是因為「人」終有一「死」,我們根本不會注意到其「形」終將腐爛凋萎。因此,「形式」的問題,或許根植於「時間」的問題。就此而言,「生命」與「非生命」之間的差異,或許並不來自「質」的分別,而是緣於「量」的不同,也即(時間)「尺度」的問題。

「岩石」之所以被選擇作為人類文明最早的承載物,正是因為其存在的時間尺度,遠遠超過人類的一般壽命,故能相對永久地保存人類所留下的各種思維與勞動的痕跡。正如我們的「身體尺度」決定了我們所能感受到的「空間尺度」,我們的「生命尺度」也同樣決定了我們所能意識到的「時間尺度」。

《回音》在展覽現場。(花蓮縣石雕博物館提供,攝影:陳况豪)

我們之所以會將石碑上的文字視為「圖形」,而將石材本身當作「背景」,正是因為我們囿於自身的「時間尺度」,只能見到「人類」在岩石上留下的痕跡,卻對「萬物」在岩石上留下的痕跡盲瞽,竟然將沒有鐫刻任何圖文的岩石,視為「一片空白」——也即所謂「缺乏形式的質料」。

究其原因,「岩石」之所以被視為「質料」,並不只是因為我們無法理解其「形式」,而首先是因為我們並不具備能夠理解其形式的「時間尺度」。舉例來說,被我們直觀地視為「生命」來對待的生物,多數與我們擁有非常相近的「時間尺度」。至於超出我們「時間尺度」的生物,無論是壽如「樹木」,亦或是夭如「蟲介」,卻經常被排除在(值得作為移情的對象,被慎重地對待的)「生命」之外,甚至被視為如「木料」或「染料」(胭脂)般的「質料」。

顧世勇在2024年7月13日至9月29日,於花蓮縣石雕博物館舉辦個展「墜石粉塵」,似乎有意提出對於「石雕」的再思考。其選擇的入手處,正是「尺度」而非「材質」。

《回音》在展覽現場。(花蓮縣石雕博物館提供,攝影:陳况豪)

何謂「石」?何謂「雕」?《說文解字》將「石」字解作「厂」(象山崖之形)下之「口」(象石頭之形),即「從山崖邊剝落下來的岩塊」。易言之,「石」的本質,或即顧世勇展名中之「墜石」。因為,從漢字的角度而言,「石」之為「石」,與其「材質」無關,而與「尺度」有關。

「石」之至大者或謂之「星球」,至小者或謂之(顧世勇展名中之)「粉塵」,這兩者皆超出「人」的尺度。若從「人」的尺度而言,其下可居「人」者則謂之「厂」,與「人」的身體尺度相當者始謂之「石」。因此,「石」首先意味著某種「從整體剝離的獨體化狀態」。而其成為「石」的前提,則是與「人」的「空間尺度」相適。

「雕」為「琱」之假借,《說文解字》將「琱」字解作「治玉」。「治」訓作「理」,「理」字本義正是「治玉」。「玉」之字形象「三玉之連」,即以「丨」(繩)貫「三」(三片玉石)。易言之,「琱」之本質,或即「人」將其自身之「秩序」(排列)加諸於「石」,並在其上留下某種可被辨識為「人」之「痕跡」(穿孔)。

然而,「石」之存在,即「口」從「厂」剝落下來,此一現象本身亦在「石」上留下某種可被辨識的「痕跡」,但是卻因其並非「人」之所為,故不被認為具有「秩序」,並被排除在「琱」之外。作為剝落現象之一環的「星球」與「粉塵」,因其尺度遠大或小於「人」,故留在其表面上的「痕跡」,同樣不被視為「琱」。因此,「琱」首先意味著某種「以人的秩序重新組織事物的活動」,這些「秩序」既可在一定的時間跨度中被保存,也可以被其他「人」所理解。而其成為「琱」的前提,則是與「人」的「時間尺度」相適。

因此,顧世勇在「墜石粉塵」中對於「石雕」的再思考,即始於對「人之(空間與時間之)尺度」的懸置,其所思則見於《回音》與《海平面》這兩件作品。走進展場,即見《回音》。展覽空間四周牆面,滿佈山石輪廓剪影,表面沾黏著石粉,讓人立即聯想到台灣東海岸的特殊風土:山石輪廓的剪影,暗示著強烈的光照;輕落飄揚的石粉,或受載於徐緩的季風。

《回音》。(花蓮縣石雕博物館提供,攝影:陳况豪)

然而,當觀眾踩踏著設置於地面的八支踏板,連動鼓槌敲擊壁面的山石輪廓剪影,與此同時:牆面即時響起彷若鼓聲轟隆般的巨大聲響;音響同時播放出隨機生成的山谷回音,夾雜著蟲鳴、鳥叫、山澗、飛瀑、雷雨、地震的聲音;山石輪廓剪影表面沾黏著的石粉,因受鼓槌擊打而震落,隨風飄揚於展場中。此一互動過程,使觀者在無意間透過踩踏引發與雷雨、地震同鳴的毀滅之聲,也同時喚起與蟲鳴、鳥叫同歌的生命之音,讓人得以在瞬間感受到萬物於剎那間俱生俱滅的震撼。

《回音》作品現場,觀眾可踩踏設置於地面的踏板。(花蓮縣石雕博物館提供,攝影:陳况豪)

鼓聲轟隆,如命運的雷擊。當觀者忽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並以訝異的目光環顧四周時,漫天粉塵將在瞬間幻化為滿天星斗,鼓聲所從出的山石輪廓剪影,則彷若浩瀚無垠的宇宙。

此時,人不再是萬物的尺度,物卻並不因此失去意義。星裂為山,山崩為石,石碎為塵,宇宙卻誕生於粉塵之間——因為萬物唯有透過崩解,才能釋放其生命力。宇宙的語言,並不是人的語言,也不只是石的碎響,而是萬物嘈雜。但是,唯有我們願意將人的語言與石的碎響等過大的音量調降,並重新分配我們的注意力,才能聽見宇宙萬物的嘈雜絮語。

然而,傾聽其言談的內容,卻不免使我們感到駭然:人之所謂毀滅之災,卻是萬物新生之機。如花蓮之所以盛產大理石,正因其位於板塊交界帶,即岩漿凝結為石之處。因此,花蓮多震,與其產石密不可分。就此而言,地震既是毀滅建物的震動,也是生育岩石的震動。

這或許即是《回音》進行「石雕」的方式:「岩石」碎為「粉塵」,既是「雕」的可能限度(人在岩石上施加剝除行為的極限),卻也使「雕」不再可能(無法保留任何可辨識的人為痕跡)。但是,此一看似「在勞動中自我消解」的過程,竟意外地喚出萬物的「回音」。如果我們將展覽現場從音響中流洩而出的聲音,視為某種(聲音的)「痕跡」,那麼《回音》確實試圖以某種「在留下痕跡的同時自我抹去」的極限之「雕」,揭示出「萬物的痕跡」。

《回音》作品細部。(花蓮縣石雕博物館提供,攝影:陳况豪)

此外,《回音》中經由觀眾踩踏鼓槌擊落石粉之「雕」,與通過數位技術隨機生成並播放的「萬物的痕跡」,兩者間還存在著某些頗值得注意的共通性,即皆在缺乏「創造意識」的狀態下,無意中參與了「創造」。此一機制,更令人聯想到班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對於「大眾」與「機器」的著名討論。

《回音》對「毀滅」與「新生」的探討,也讓人想起「回音」的神話傳說,即奧維德(Ovid)的《變形記》(Metamorphoses)中,寧芙愛可(Echo)的遭遇。愛可曾以喋喋不休的話語,幫助宙斯拖延赫拉,因此被赫拉剝奪了主動發出話語的能力,只能重複對方話語的最後幾個字。然而,「回音」並不能被理解為某種「有瑕疵的複製」。隨著語境的遷移與變化,「資訊的流失」造成的結果,其實是「資訊的增加」。

《海平線》在展覽現場。(花蓮縣石雕博物館提供,攝影:陳况豪)

有趣的是,在「墜石粉塵」中,《回音》的「回音」,也產生了另一件作品,即位於展場中另一獨立展廳的《海平線》。《海平線》將一般空間中位於牆壁與地面交接處15公分高的踢腳板,漆成漸層的湛藍色。地面隱約可見經由觀眾踩踏鼓槌,從《回音》的山石輪廓剪影上擊落下來的石粉。漸層的藍色踢腳板,與地面的石粉,似乎暗示著如海天一色般遼闊無際的東海岸美景。但是,垂掛在牆面搖搖欲墜的逃生指示燈,橫倒散落在地面的滅火器,填塞在牆縫裡的花蓮大地震當天報紙,以及不定時以不同震幅突然自動擺盪起來、又轉瞬停止的吊燈,卻將其立即轉變為一處令人不安的現實場景。

《海平線》在展覽現場。(花蓮縣石雕博物館提供,攝影:陳况豪)

「海平線」是人對於「天」與「地」的「邊界意識」之參照。《海平線》以「踢腳板」作為「海平線」,將「地」無限綿延的遼闊邊界,降至離地15公分高處,相對也抬升了「天」的高度,讓觀者的視線隨著《海平線》向上仰望時,回想起《回音》中彷如滿天星斗般在日光中飄揚的石粉。

如今,星辰墜而為沙,卻同樣演繹著「毀滅」與「新生」,或「消失」與「現形」的悖論。「踢腳板」的存在是為了在視覺上「抗污」,而主動在牆底漆上比塵污更深的顏色。易言之,《海平線》中「資訊的增加」之目的,竟然是「資訊的流失」——這與《回音》中「資訊的流失」造成「資訊的增加」,恰形成一有趣的對照。

《海平線》作品細部。(花蓮縣石雕博物館提供,攝影:陳况豪)

「角落」的存在,本是為了「堆積」。然而,《海平線》散落在地面的「沙」,卻是為了將整個地面空間推遠至消失點,也即是以「堆積」為「消除」的魔幻手法。觀者環顧此無垠之海,彷彿無處是岸,因為失去可供參照的尺度,而在想像中載浮載沈。此時,「逃生指示燈」與「滅火器」,彷彿幻化為「燈塔」與「浮木」,適時地將觀者從「想像的海難」中拯救而出——或許,也暗示了展覽「墜石粉塵」的終極旨趣:將「石雕」從「想像的尺度」中拯救而出。

「墜石粉塵」顧世勇個展

展期|2024.07.13-09.29
地點|花蓮縣石雕博物館 第一企劃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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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裕昌( 6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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