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焦畫坊「能事不受相促迫─丁酉年陳明貴書畫展」

陳明貴題此詩於〈青嶂幽隱〉，以「能事不受相促迫」為展名，耐人尋思。王維為中國文人畫之祖，陳明貴繼承的正是中國文人山水畫的傳統與精神。渡海來台的溥心畬被譽為文人畫的最後一筆，江兆申傳承其學，江門大弟子陶晴山、周澄，二位即為陳明貴山水畫之啟蒙。當世書畫前輩江兆申、張光賓、余承堯亦乃其效法之對象。於畫上溯至北宋范寬、李唐，元代王蒙、明代吳彬、清代石濤、龔賢等大家；於書法則習宋代之上，崇二王（王羲之、王獻之）、孫過庭、懷素、米芾、蘇東坡，兼習碑體〈張遷碑〉求筆法厚實、〈西狹頌〉取天骨開張、〈夏承碑〉助靈活變法。陳明貴融諸家之長而加以貫通，汲古生新，別出機杼，自有一番新意。他鑽研愈久，接觸愈廣，體悟愈深，強調「文人山水畫最可貴的就是『筆墨』二字。有筆有墨，方能氣韻生動。」

細數過往，陳明貴專職藝事志業已近30個年頭。20歲學書，30歲學畫，34歲毅然棄教職轉筆墨專業，38歲舉辦個展，後結識孟焦畫坊主人王正雄，自1998年起至今，年年個展不輟。他不走拜師比賽揚名的終南捷徑，逕行投身自我的挑戰與市場的試煉，沒有錦上添花的掌聲，有的是真槍實彈的審視。這漫漫藝途，就像跑馬拉松，「人生不怕輸在起跑點，就怕消失在終點」，道阻且長，路途上多如過江之鯽的中輟者，恐連「中點」都難以到達，更遑論「終點」。在當代的創新水墨時俗潮流下，堅持扎實的筆墨功夫與文人底蘊，無非是條寂寞孤行之路，江兆申曾託友人帶話給他：「叫明貴耐得住寂寞，將來就是他的天下了。」且看陳明貴聲音洪亮，疏放曠達，喝酒聊電影，談古論今說生活，那對酒當歌的爽朗情態，映照著擘窠大字〈醉墨〉、〈豪雄〉，直叫人以為其畫是大寫意潑墨，但見紙幅間縝密筆墨滿是耐心，不禁想起鄭愁予詩作：「擁懷天地的人，有簡單的寂寞。」

山水為中國繪畫十三科之首，體現了文人畫的深刻精神世界。蘇東坡云：「觀文人畫如觀千里馬，觀其器識而已！」綜觀陳明貴山水畫，整體器局宏闊磅礡，鎔鑄古典學識廣博，近年作品更顯精進不懈，山石、古松造型愈形奇特扭曲湧動，妙如吳彬變形山水結構筆意，細觀見筆墨趨精細蒼茫渾厚，暈染設色則漸淡雅清麗明淨，畫幅構圖雖滿但無窒礙壓迫，實營造出閒逸靈秀的虛靜佳境，觀之洗卻俗世的喧囂塵濁。就像陳明貴推崇的李可染之言：「所貴者膽，所要者魂。」他提煉精粹為「書膽畫魂」，以書法入山水，筆與墨調和，創發新古典文人山水的高妙境界，以自我的筆墨語彙，展現心中的桃花源。探究內容，以大山和松柏為二大核心元素，大山構圖取法於北宋范寬〈谿山行旅圖〉，松柏形態且見北宋李唐〈萬壑松風圖〉，張光賓曾言：「明貴的畫已經是到了唐宋。」洵為真知。鍾情大山與松柏，陳明貴說：「我喜歡畫大山，因為大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喜歡畫松柏，因為松柏是我心目中的君子。英雄和君子是我心中兩個完美的典型，英雄開創時勢；君子穩定時勢。」擬人化的解讀，反映出的是人亦是畫，陳明貴富君子學養也有英雄氣概，以穩定踏實的腳步，承文人精神，創時代格局。

憶起江兆申、張光賓等前輩，陳明貴端正起坐姿，不說藝術皮相，說得更多的是他們的處世為人。一回，和蔡明讚陪侍張光賓，他挽著光老時，光老突然說：「我與明讚比較實際，有退休金，明貴很不實際，不知要怎麼活？」這關愛與孺慕的言語，仍每令陳明貴淚流。陳明貴述江公在《雙谿讀畫隨筆》中記師祖溥心畬所言：「作人第一、讀書第二、畫畫只是遊藝，我們不能舍本而求末。」他銘記在心，也果然如同其教誨，遵行不悖。卅年藝事生涯，點滴在心頭，他提筆書：「讀書方知道遠，學藝乃體途遙。」再談創作自述？他生動地憶述起年少初見余承堯畫作，那張大嘴巴、呆若木雞受醍醐灌頂的讚嘆模樣，深感藝術沒有新、舊，只有好、壞。對於創作自述，他微笑言：「佛曰不可說。」接著作張大嘴巴狀，幽默富哲思，真趣自現。

作品見真章，有圖自己看。陳明貴再啜一口威士忌，提筆書「人無千歲壽，藝有萬年芳。」肉體會消亡，精神方留存。以手輕輕揮去歲月虛空，其餘的也就無需多談，還留待後人討論評價。道遠途遙，須耐得住寂寞，但見展廳第一件書作即其行書唐人高適〈別董大二〉詩：「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與當年江兆申的期許和肯定不謀而合。今日，陳明貴已受各界肯定，依舊嚴謹且從容的作畫，不受時間的催逼，「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壯哉文人山水畫，有筆有墨，氣韻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