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臺灣人在英國遇見清宮:乾隆皇帝、林獻堂與維多利亞和艾伯特博物館

【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臺灣人在英國遇見清宮:乾隆皇帝、林獻堂與維多利亞和艾伯特博物館

【Shoinmachi 5 Art History Notes】A Taiwanese’s Encounter of Qing Imperial Court in England: Emperor Qianlong, Lin Hsien-Tang, and the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受同時代清末民初中國知識分子的海外遊記影響,林獻堂偏好先造訪所到國家的博物館設施。博物館將國家的歷史脈絡化和可視化,提供林獻堂迅速認識該國的方式。而從藝術史的角度來看,林獻堂參訪歐美博物館的過程,可說是長期位於帝國邊陲,缺乏文化資源的臺灣仕紳階級,接觸作為「正典」的西方藝術史之瞬間。

如夢似幻的文化邂逅

1927年,46歲的臺中霧峰林家仕紳林獻堂,展開一場臺灣史上前所未有的環球旅行。在臺灣還是日本殖民地的時代,林獻堂懷著滿腔的期待和熱誠,先後走訪英國、法國、義大利、德國、美國等歐美先進國家,開拓眼界,並留下豐富的見聞紀錄。

1933年,旅法畫家顏水龍(後排左二)在臺中舉辦留歐作品展覽會,展出部分臨摹自羅浮宮名畫的作品(如牆上右一的安格爾《泉》),林獻堂(前排右三)前往參觀並合影。(Public domain)

除此之外,透過林獻堂留下的日記、遊記,我們可以發現他在旅途中造訪的博物館名稱、印象深刻的展示品,以及觀看後的感受,不僅有助於理解二十世紀初期歐美的博物館展示內容,也能一虧當時臺灣人難能可貴的異文化接觸經驗。

例如以下這段1927年8月8日的日記內容:

雨,快晴,十點半同到展覽會街觀域多利亞博物館,其中陳列有古物,亦有近代物,有乾隆君在圓明園所坐的寶座及花瓶,雕刻甚精美。

首先,「展覽會街」是指英國倫敦的博覽會路(Exhibition Road),位於倫敦南肯辛頓。這條路取名自1851年在倫敦舉行的萬國工業博覽會,是全世界第一場世界博覽會。該會的組織者之一亨利・科爾(Henry Cole)成立了一間博物館,於1857年搬到博覽會路。1899年由英國女王維多利亞重新命名,以紀念自己逝去的丈夫艾伯特親王,也就是「維多利亞和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以下簡稱V&A)」,而它,就是林獻堂日記中提到的「域多利亞博物館」。

V&A內部空間。(Public domain)

故國精華耗矣:林獻堂與康有為的共同傷感

1927年林獻堂抵達英國後,與同行的兒子林猶龍、林攀龍住在一起,並且在英國滯留了很長一段時間。V&A並非林獻堂來到英國後最新參觀的博物館,根據日記記載,他先參訪了國家肖像館(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與歷史悠久的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並且展現對英國政治歷史相關文物的關注。

關於大英博物館,林獻堂提到「域多利亞女皇四歲之書」、「路得馬丁之信」、「納爾遜之左手畫之海戰圖」、「法皇許可英王約翰奉獻愛蘭之詔」等展件,應是他印象深刻或感興趣的文物。對上述文物,他在日記中只是提及名字,但當發現博物館內有《論語》與莊子《逍遙遊》的手抄卷時,他卻展現出更強烈的興趣。

他先是觀察字跡風格與美感,之後想了解作者,只可惜「其人名卷在下方,不可得見」,因而感到失望,於是他轉而閱讀文物的英文品名卡,想要尋找更近一步的資訊,發現品名卡記載此書是西元700年所作,於是林獻堂推測「或云為唐朝人所寫」。上述過程被他不厭其煩地記載在日記與遊記內,讓我們腦海中得以浮現出一位來自臺灣,拄著拐杖的老先生,隔著玻璃展櫃晃頭晃腦,試圖仔細觀看文物的生動景象。

林獻堂(中)與其子林攀龍(左)、林猶龍(右)在德國科布倫茲(Koblenz)的威廉一世騎馬銅像前合影(《林獻堂 環球遊記:台灣人世界觀首部曲》,2019)(註1)

林獻堂對歐美博物館藏中國文物的興趣,與晚清大量文物為歐美國家以各種管道劫掠或購買的時代背景有關。他受清末「百日維新」的立憲派知識分子康有為著作《歐洲十一國遊記》影響(註2),後者看到歐美博物館內的中國文物時,想起國家文物外流時感到難過:「皆庚子之禍移來者也,傷心故國精華耗矣,哀哉!」這份將文物流散,流出上升至「故國精華耗矣」的傷感,是當時關心文化、歷史的知識分子共享的情感。

延伸閱讀|【五丁目的美術史專欄】喜歡拉斐爾還是林布蘭?蒙娜麗莎到底哪裡好?兩位20世紀初期東亞觀光客的美術館經驗

置身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的林獻堂,多少抱著相同的眼光觀看這些文物,例如他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看到傳宋徽宗所摹的張萱《擣練圖》時,便特別指出這件文物是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後流出海外。

1860年英法聯軍後,傳宋徽宗摹張萱《擣練圖》自清宮流出,被正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任職的岡倉天心購得,成為該館重要典藏(Public domain)

圓明園的乾隆寶座?

當林獻堂參觀V&A看到「乾隆君在圓明園所坐的寶座及花瓶」時,或許也會聯想這件文物的來歷,可能與前幾年的八國聯軍有關。

V&A典藏資料庫內寶座與成對花瓶陳列的照片,時間待考,1927年的林獻堂可能看到了類似的陳設(©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

檢索V&A的典藏資料庫,有一個18世紀乾隆朝製作的雕漆寶座,以及一對雕漆花瓶,最有可能是林獻堂所看到「雕刻甚精美」的「乾隆君在圓明園所坐的寶座及花瓶」。但有趣的是,根據V&A網站的紀錄,寶座原先並不屬於圓明園。

依照V&A的說法,寶座原先「Tuanhe Travelling Palace(團河行宮)」,一座位於北京城「南苑」的皇家行宮。究竟是林獻堂說錯了,或是1927年的V&A說明牌就是這樣寫的,這點還有待後續研究。

根據典藏資料,這件原本位於南苑團河行宮的寶座,在1900年的八國聯軍時被沙皇俄國的大使米哈伊爾(Mikhail Nikolayevich von Giers)帶走,並於1917年俄國共產革命之際被帶往英國。因此從時間來看,寶座成為V&A藏品的時間後不久,林獻堂便在展間內看到了它。

V&A典藏資料庫的乾隆寶座圖檔(©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

林獻堂在日記寫下「雕刻甚精美」,說明他可能仔細地觀看寶座與花瓶的漆雕細節。寶座上有象徵帝王的五爪龍紋,以及象徵長壽、吉祥寓意的諸多紋飾,座椅中央的開光內刻有數位騎馬人物,護送一隻背著珊瑚、靈芝等瑞寶的大象(寓意「太平有象」),應是進貢的隊伍。兩尊花瓶同樣有繁複精緻的五爪蟠龍,騰雲駕霧。這幾件器物做工精細,尺寸頗大,且有五爪龍這一象徵帝王尊貴的圖像,足以吸引林獻堂的目光,加上對滿清衰敗,連皇帝寶座都流散海外的聯想,使之成為林獻堂參觀V&A時印象最深的藏品。

結語

林獻堂的環球之旅並不包含中國,想必他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在歐美博物館內看到中國文物(即使他知曉清末文物外流的事情,並且也讀過康有為的遊記),也因此,當林獻堂1927年目睹原本在清宮內的乾隆皇帝寶座,出現在V&A的玻璃展櫃時,內心應是震撼、困惑,並帶有些許的傷感。

這種跨文化體驗,如今已是全球化時代的一種日常,但在百年前卻是難能可貴且門檻極高的經驗。一位生於前清,後來受到日本統治的臺灣人,在數萬公里遠的英國倫敦看到故國統治者的文物。背後的多重政治、文化意涵,以及由二十世紀初新帝國主義強權主導全球「物」的流通、移動,林獻堂置身其中,對此有著切身體會的感受。


註1 林獻堂《環球遊記:臺灣人世界觀首部曲》,臺北:天下雜誌,2019。
註2 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七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劉錡豫( 46篇 )

台灣美術史的學徒,經營《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粉絲專頁,從事藝術與藝術史的非虛構書寫跟推廣。

查看評論 (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