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臺北故宮典藏的眾多文物,大多於1930年代初至1940年代末,為躲避戰爭可能造成的損害,一路先自北平(今北京)後撤上海、南京,再分北、中、南三路,先後暫置於貴州、雲南、四川等地,最終會合渡海安抵臺灣。無獨有偶,遠在海洋彼端的朝鮮半島,同樣亦有一批為數不少的國家珍貴文物,於1950年至1953年的韓戰期間,經歷一場驚心動魄的危機。 期間有數量不明的韓國古文物遭到毀滅與盜取,以致於現今韓國美術史研究領域,經常出現欠缺作品可供討論的情形。而幸運保存者,無論完整或殘缺,均賴當時堅守崗位的相關人士,基於保護國家文物的責任心與使命感,始得勉力完成此一艱鉅任務。

韓戰前朝鮮半島的博物館概況
有關公共博物館的設立,以位於昌慶宮的帝室博物館為先驅。大韓帝國純宗皇帝(1907-1910在位)於1907年,自慶運宮(後改名德壽宮)移御至昌慶宮後,即拆部分宮殿樓閣,設置動物園與植物園,且於1909年向一般民眾開放,昌慶宮遂由王宮內苑轉型為公共展示空間,1910年韓日合併後(註1),則改名為李王家博物館。該館開幕初期,曾於1912年出版《李王家博物館所藏品寫真帖》,收錄藏品照片計667件,此為目前所知朝鮮半島最早的現代博物館藏品圖錄。

1915年,朝鮮總督府舉辦「始政五年紀念朝鮮物產共進會」(下稱朝鮮物產共進會),展現殖民統治下的朝鮮近代化成就,展會期間主辦方藉由新建美術館或改造傳統木構殿閣展示藝術品,將傳統佛像、書畫等展品以西方美術概念重新詮釋且加以分類,陳列於景福宮思政殿,以及其附屬建築如延生殿、慶成殿等處,並拆除思政殿東側之部分東宮,另建一棟西式鋼筋混凝土兩層建築,展出青銅器、鐵器、統一新羅時期佛像、高麗青瓷與朝鮮繪畫。
不同於朝鮮物產共進會各展館多為臨時建築,展後即予拆除,此棟西式建築則為唯一永久性建築。展覽期間雖稱為「美術館」,但展期結束略經整理後,於1915年12月重新開館時,即改名為「朝鮮總督府博物館」。該館展覽空間包括大廳與六間展室、修政殿,展品均按素材分類展陳,並依歷史體系加以編排,藉日本殖民史觀呈現朝鮮美術發展。除建物本身展覽空間,館外四周亦陳列經古蹟調查後,自各地遷來的石塔、浮屠,營造露天展場氛圍。而朝鮮時代國王辦公處所「修政殿」內,亦展出日本大谷探險隊自中亞蒐集的壁畫文物。
此外,朝鮮總督府博物館亦分別於1926年、1939年、1940年,在慶州、扶餘、公州等地設置分館,另先後於1931年、1933年在開城、平壤設有府立博物館。各地博物館多以當地歷史文化為重心,例如:慶州分館主要展示新羅文化,扶餘與公州分館則展示百濟文化,平壤府立博物館展示樂浪與高句麗文化,開城府立博物館則以高麗文化為主軸。
二戰結束後,朝鮮總督府博物館與李王家博物館的典藏品,均全數移交1945年12月開幕的韓國「國立博物館」漢城(今首爾)本館,成為現今國立中央博物館的館藏核心,而原位於慶州、扶餘、公州各地的分館,以及平壤、開城等地的府立博物館,則就地轉為國立博物館的分館。 各地分館除延續以往著重當地具代表性的歷史文化為展示核心,更致力於蒐集自史前至近代的各類考古、歷史、美術文物,甚至已有常設展的出現,有別於此前主要展示代表時期文物,而其他時代僅為比較研究、少量展示的情形。

北韓占領下的韓國國立博物館
二戰後,朝鮮半島以北緯38度線為界,分別由美、蘇占領南北區域,並各自成立大韓民國、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1950年6月25日清晨4點整韓戰爆發,朝鮮人民軍越過38度線全面南侵。時至9月初,北韓已占領朝鮮半島90%以上的地區,美韓聯軍僅能退守釜山一隅頑強抵抗,而當時國立博物館本館與各分館,則在北韓占領區內歷經近3個月的時間。


1950年6月25日,北韓飛機已出現漢城上空,並對部分區域進行掃射。隔日,國立博物館館長「藜堂」金載元(1909-1990,任期1945-1970)與全體職員如常上班,金載元親赴銀行提取備用金,分發職員用於購置糧食,並親率全體職員將展品悉數入庫封存。此時,國立博物館本館仍沿用朝鮮總督府博物館配置,將景福宮諸殿用作辦公室、展廳與職員宿舍,開戰後職員即深居宮中鮮少外出。

6月28日,漢城陷落,北韓隨即派員接收國立博物館,並要求交出館藏、職員履歷與思想資料,同時設立「自主管理委員會」掌控該館與德壽宮美術館,包括「澗松」全鎣弼(1906-1962)在內的漢城私人藏家亦接獲疏散命令,由該委員會派遣時任國立博物館職員的「慧谷」崔淳雨(1916-1984),赴城北洞「葆華閣」(今澗松美術館)接管,其餘全體員工則分派打包館藏文物。
館藏文物經分類為「第一級」者,共1228件,歷經月餘作業計分裝69箱,並成功勸說委員會,由國立博物館職員運至結構相對安全的德壽宮美術館地庫暫存。此外,屬第二、三級文物者,職員則以文物須精密包裝而反覆開箱封存,或以需購買木板為由拖延進度,務求保全文物。8月15日,國立博物館員工及眷屬遭逐出景福宮宿舍,眷屬多暫居親戚家,員工則住宿於辦公室內,該辦公室原為神貞王后趙氏(1809-1890)居所「慈慶殿」。
不久,委員會計畫北運重要文物,博物館職員遂準備將德壽宮地庫文物暗中轉移至宗廟,開始夜以繼日挖掘地道,幸於9月15日美韓聯軍在仁川登陸作戰成功,作業旋即中止。9月24日,美韓聯軍已推進至延世大學一帶,委員會遂將地庫鑰匙交予當時職員「蕉雨」黃壽永(1918-2011)後遁逃,同日聯軍亦對漢城進行空襲,景福宮內之國立博物館本館至少遭六次彈擊。


據1951年統計,國立博物館本館建築共2200坪,受損面積達四成(880坪),另1962年的調查顯示,韓戰期間藏品毀損達7109件,僅存藏於景福宮萬春殿之陶瓷、服飾等3000餘件,可見漢城收復戰役過程中損失之巨。9月28日,南韓政府正式宣告首都光復,國立博物館員工除博物監(今學藝研究官)李弘稙(1909-1970)中彈受傷與數名守衛失聯,餘多平安無事,隨即於戰火餘燼中,逐一篩理文物碎片,盡力修復補救。
南撤釜山時期的韓國國立博物館
仁川登陸後,聯合國軍與韓軍越過38度線,並於1950年10月占領平壤,甚至一度推進至鴨綠江畔,然而隨著中國人民志願軍於10月下旬渡江參戰,戰局再度逆轉。1950年12月底,中國朝鮮聯軍全面突破38度線,隔年1月4日漢城再度陷落,至3月15日美韓聯軍重新收復漢城,結束第4次漢城爭奪戰後再未易手。自1950年6月開始,韓戰進入相持階段,南北雙方始終將戰線穩定在北緯38度線附近地區,終至於1953年7月在板門店簽訂停戰協定。
1950年12月初,當聯合國軍在中國人民志願軍攻勢下逐漸南撤之際,國立博物館館長金載元深恐國家文物再遭北韓威脅,遂毅然決定將重要館藏南遷釜山。在此之前,國立博物館慶州分館典藏文物中,已有139件於1950年7月隨韓國銀行儲備黃金,在慶州分館館長崔順鳳的斡旋下,趁中朝聯軍攻勢未至之前,經財政部長崔淳周(1902-1956)、國防部第三局長金一煥(1914-2001)大力協助,順利渡海轉移至美國銀行暫存。
為使文物順利搬遷,金載元說服當時文教部部長白樂濬(1895-1985)簽發正式命令,並在駐韓美國大使館新聞局(USIS-Korea)局長Eugene Ishmael Knez(1916-2010,註2)協助下,成功說服美軍調派列車,將國立博物館與德壽宮美術館典藏文物、首爾大學奎章閣所藏典籍,由國立博物館職員親自押運轉移釜山。首批文物於12月12日入駐原屬慶南官材局的防火倉庫做為臨時廳舍(釜山光復洞一街52號),其後陸續有多批文物運抵暫存,直至重返漢城。
據金載元回憶,應面報文教部長南遷事宜時之要求,文物啟運釜山須連同德壽宮美術館藏品一併南下,且行前須呈繳國立博物館、德壽宮美術館完整典藏目錄方得動身。故此,儘管德壽宮美術館在二戰後與國立博物館各自獨立運作,幸於情勢危急之際,所藏文物得與國立博物館典藏一同南遷避禍。就現存編纂目錄原稿內容來看,運抵釜山之文物中,屬國立博物館典藏者共10021件,計256箱,屬德壽宮美術館典藏者共88862件,計174箱。
國立博物館南遷釜山期間,因局勢相對安全,遂就近逐步進行展覽研究與考古發掘工作。例如:1951年成功徵集慶州九政里出土之青銅器時代文物,1952年著手發掘慶州金尺里、皇吾里一帶古墳,1953年推動慶州雙床塚、馬塚與路西里第138號墓發掘工作等。此外,1953年亦於釜山臨時廳舍設置展覽空間舉辦「李朝繪畫展」,除展出國立博物館、德壽宮美術館典藏文物,全鎣弼、劉復烈(1900-1970)、「素筌」孫在馨(1901-1981)等私人藏家亦提供珍藏共襄盛舉,共計展出30餘件作品。
韓戰期間倖存與毀損的文物案例
國立博物館與德壽宮美術館的典藏文物,雖歷經戰火無情摧殘而損失慘重,但仍有不少傳世作品留存。例如:朝鮮畫家李巖(1499-?)〈母犬圖〉原於1916年由朝鮮總督府博物館購藏,二戰後由國立博物館接收,韓戰期間曾一度險遭轉移北韓,幸得安然保全南避釜山。另傳朝鮮宮廷畫師李上佐(約活動於16世紀)〈松下步月圖〉,則原為德壽宮美術館藏品,亦於韓戰期間乘車南下釜山,始得留存至今。


此外,國立博物館所藏中亞壁畫於南遷釜山之際,因脆弱易損,一時難以搬運,館長金載元深諳其價值,特命課長崔淳雨火速北返,親自包裝轉運避亂,並指示不計萬難,務必先行護送。崔淳雨在留守首爾本館之守衛與Eugene Ishmael Knez協助下,於砲火中耗時近四週,暗中將壁畫與館內文獻包裹妥當,順利密運釜山。

國立博物館開城分館因地處38度線附近,在二戰後南北對峙、衝突不斷的局勢下,本館為該館文物安全設想,遂於1949年5月將分館所藏207件重點文物南遷首爾,隨後正式移交國立博物館,以「開城品」之名分類收藏,並與其他文物南下釜山。除有文物提早轉移免遭毀損,亦有文物於戰爭期間遠避海外得以倖存的情形,以Patricia A. Schmidt捐贈的朝鮮〈金銅觀世音菩薩坐像〉為例,此像為參與韓戰的美國軍人Charles F. Schmidt受寺院僧人所託保管,使其免於北韓軍隊劫掠,之後輾轉抵達美國,並於1999年由遺孀慷慨捐贈,始得重返故土。

1948年,鄰近38度線的江原道襄陽禪林院遺址,發現一口保存良好、無甚鏽蝕的新羅梵鐘,後以安全為由,移至月精寺寂光殿東側鐘閣保管。韓戰期間該寺焚為焦土,此鐘僅存飛天圖像與銘文殘片計29件,後幸賴1950年調查圖樣與殘件重新復原。

另現藏首爾大學奎章閣的朝鮮〈遼薊關防地圖〉,原為兵曹判書李頤命(1658-1722)在1706年奉旨繪於絹本計十幅,可自咸鏡道與沿海一帶,縱覽遼東、北京、山東半島,此作則為朝鮮後期摹本。其中三幅於戰亂佚失,第二幅留有雜亂鞋印,經鑑定與韓戰期間北韓軍靴鞋底花紋相符,令人痛惜。


二戰後,韓國人類學者「石南」宋錫夏(1904-1948)創立國立民族博物館,然其逝世後,因該館運作難以維繫,至1950年轉為國立博物館南山分館,並於韓戰期間同樣遭受重創。以朝鮮〈粉青沙器內贍銘大碟〉殘件為例,此作為朝鮮中期粉青沙器代表,內壁銘文顯示其為宮廷官府供膳用器,原為成對,然失其一,且僅存破損殘件。另有19世紀朝鮮〈青花白瓷龍紋壺〉殘件,據日治時期資料所載,此作記為「彩紅染付龍文瓶」,「染付」為日本所稱之青花,「彩紅」則指以鐵彩呈現紋樣之技法,然現存殘件已不見紅彩之跡,或因戰亂損毀所致。

結語
1957年,時距韓戰停戰協定簽署僅4年,名為「韓國國寶展」的巡迴展於首站─國立博物館本館舉行,原定展期為5月10日至5月31日,但因反應熱烈而延長至6月9日,最終創下逾11000人次參觀的空前紀錄。隨後總計184件的展品以鐵道運至釜山,並新增國立博物館慶州分館的13件代表性文物,共計197件的展品,再由美軍船艦載運,經太平洋抵達美國奧克蘭。 自1957年12月起,「韓國國寶展」先後於美國各大城市,舉行總計18個月的巡迴展,共吸引167000餘名觀眾,《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時代》雜誌等主流媒體皆予以大篇幅報導。戰爭雖使國土幾近殘破,但國家文物卻因堅守崗位者冒死守護的精神而得以完整保留,其間故事迄今讀來仍是令人為之動容。
註釋:
註1 又稱為韓國的日治時期,為1910年8月至1945年8月。
註2 Eugene Ishmael Knez(1916-2010),1941年獲新墨西哥大學人類學碩士學位後,即從軍參加二戰。1945年,以上尉軍階派駐南韓美國軍政廳主責文化業務,期間參與國立博物館開館、原覺寺址十層石塔修復(今韓國國寶第2號)、山清範鶴里三層石塔重建、國立民族博物館開館、日治末期移至景福宮的麗水「統制李公水軍大捷碑」(今韓國寶物第571號)與「墮淚碑」(今韓國寶物第1288號)返還、開城滿月臺遺址保護、濟州島學術調查、慶州壺紆塚與銀鈴塚考古發掘等多項工作,且與金載元等文化界人士交情甚篤。1946年退役返美後,就讀耶魯大學人類學博士班。1949年再度出任駐韓美國大使館文化官、釜山美國新聞處(USIS)處長、駐韓美國大使館新聞局(USIS-Korea)局長,不久即韓戰爆發。1952年調任日本前,亦在慶尚南道金海、江原道襄陽等地進行民族誌調查。此後,曾於紐約亨特學院教授人類學,並擔任史密森尼學會亞洲人類學策展人,期間數度訪韓田野調查,且多次策劃韓國主題展覽,大韓民國政府為表彰其於韓戰期間保護文物之功績,在1995年授予銀冠文化勳章。
原文載於《典藏.古美術》399期〈歷劫歸來:韓戰下的國家文物求生記〉,作者:王明彥(臺灣藝術大學書畫藝術學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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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彥( 18篇 )追蹤作者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書畫藝術學系藝術史論組博士。曾任職於中研院、故宮南院、文化部、史博館、十三行博物館、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等單位,從事研究、策展、教育推廣等相關工作。研究領域為中國藝術史、韓國藝術史、中韓文化交流、亞洲陶瓷等,西洋美術則屬研究興趣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