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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賞花札記:策展人蘇雅芬導賞「皇帝的移動花園─清代宮廷花卉畫」

故宮賞花札記:策展人蘇雅芬導賞「皇帝的移動花園─清代宮廷花卉畫」

人的壽命或可達百年,而花卉只能綻放一個春天。科學上雖然如此,藝術卻能留下花卉的身影,在千百年後依然呈現花兒嬌美的那一刻。今年暑假,國立故宮博物院「皇帝的移動花園─清代宮廷花卉畫」特展熱烈登場。展覽設計致敬了《霍爾的移動城堡》,「皇帝的移動花園」借用任意門的概念,帶領觀眾神遊清代宮廷花園。綜觀全場,上百株花草爭奇鬥艷,如何抓住重點,不在花叢中迷失方向?策展人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助理研究員蘇雅芬,親切為提供四種觀展切入點,助您攻略移動的花園。
國立故宮博物院「皇帝的移動花園─清代宮廷花卉畫」特展現場,國寶〈畫十二月月令圖〉十二幅中五福同時展出。攝影/江采蘋。

唐詩有云:「人壽期滿百,花開唯一春。」人的壽命或可達百年,而花卉只能綻放一個春天。科學上雖然如此,藝術卻能留下花卉的身影,在千百年後依然呈現花兒嬌美的那一刻。今年暑假,國立故宮博物院「皇帝的移動花園─清代宮廷花卉畫」特展熱烈登場,打破季節與地域的限制,呈現清代宮廷花卉的多樣性與文化。展覽設計致敬了《霍爾的移動城堡》──霍爾的城堡中有一扇任意門,隨著指針指向轉盤不同顏色,可通往花海、山野或市鎮。「皇帝的移動花園」借用任意門的概念,帶領觀眾神遊清代宮廷花園。

展覽分為五單元,「歲時安樂:理想的宮廷花園」將清宮作為中心據點,開啟向四方的冒險;「塞外考察:皇帝導遊出團去」往北出發,探索長城外圍的塞外植物;「花譜考據:皇帝的讀書心得」可比皇帝的書房,靜靜陳列對花卉的考據心得;「移根禁苑:南北花卉齊進宮」蒐羅從大清疆域各地移植宮苑的植物;「曇花一現:遠道而來的洋花」則聚焦海外舶來的奇花異草。

綜觀全場,上百株花草爭奇鬥艷,如何抓住重點,不在花叢中迷失方向?策展人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助理研究員蘇雅芬,親切為提供四種觀展切入點,助您攻略移動的花園。

在花園遇見國寶

作為故宮暑期強檔,展覽自然不乏國寶坐鎮。本次最重量級的國寶當屬清畫院〈畫十二月月令圖〉(圖1),全套十二幅中有五幅現身故宮大畫區,它們大致可呈現清宮一年四季的花卉活動:二月杏花盛開,花瓣簇成粉紅世界,文人雅士在爛漫春光中讀書賦詩,或在慶祝二月十五日的「花朝節」,據說此日是百花的生日。四月到,宮苑地植的牡丹盛放,樹梢則有白色玉蘭相襯。較為特別的是,傳統認為牡丹的花期在三月,紫禁城或許氣候較冷,故延至四月才開。六月盛夏,趁陽光炙熱,童僕將書搬出曝曬,驅走梅雨季的濕氣;仕女乘著小舟,至荷塘中摘採蓮花,插成瓶花。九月重陽節來臨,各色菊花爭色,喬木也一同變色,為賞菊、登高提供繽紛美景。最後,十二月的白雪輕輕覆蓋了宮殿與花園,唯梅花在凜冬盛放,成為插瓶的主角。蘇雅芬提示,自古雖然男女有別,不宜處在同個空間,從這套作品可以感受到,賞玩花卉是無論性別都能享受的療癒活動。

圖1 國寶 清畫院〈畫十二月月令圖〉九月,絹本設色,175×97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為了讓觀眾理解清代花卉畫的特徵,展覽特地加入宋代與明代的花卉畫,以資相互比較。國寶宋人〈富貴花狸〉與馬遠〈倚雲仙杏〉分別示範了宋代花卉畫的二種形式:〈富貴花狸〉尺幅較大,牡丹花置中呈現,貓兒在花叢下擔當配角,這種中軸式構圖與唐代、五代墓室壁畫中的花鳥圖相似。畫家完整繪出整株牡丹,清晰呈現枝、花、葉的結構,但細膩表現不同角度的觀察結果,可能出自北宋後期的宮廷畫家。(深度解析,見本期何炎泉〈烏雲蓋雪:宋人〈富貴花狸〉〉)

馬遠〈倚雲仙杏〉(圖2)則傾向折枝花形式,省略背景與全株植物,僅表現局部。詰屈的枝條從邊角伸出,符合南宋宮廷畫家馬遠「馬一角」的特徵;枝條上的花朵,涵蓋含苞、盛放、凋零的不同階段,亦符合南宋花卉畫時間感的表達。右上的小楷書出自南宋寧宗的楊皇后(1162-1233),楊皇后是中國歷史中少數以藝術留名的皇后,在馬遠、夏珪、馬麟等南宋宮廷畫家的作品上,經常可見她的題字。這幅畫是展覽中的一個彩蛋,若說皇帝是霍爾,那楊皇后就是他鍾愛的蘇菲,在花園悄悄留下字蹟。

圖2 國寶 南宋 馬遠〈倚雲仙杏〉,絹本設色,25.8×27.3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花」現皇帝性格

本次展覽鎖定盛清時期,即康熙至乾隆時期。有趣的是,從花卉畫中可以發現康雍乾三位皇帝的不同性格,也造就了三朝的不同風貌。

三位皇帝中,康熙最具有田野調查的精神。隨著熱河避暑山莊的興建,皇帝每年皆會來此避暑、辦公,而康熙對塞外植物興趣盎然,經常帶著詞臣四處考察,囑咐他們多加記錄。《敬業堂詩集》、《陪獵筆記》這類詞臣的作品中,便記錄了君臣在塞外的活動,包括在皇帝指示下觀察自然環境與動植物生態。康熙中期,康熙下詔修訂《佩文齋廣群芳譜》(簡稱《廣群芳譜》),佩文齋是康熙皇帝的書齋名,內容以明代《群芳譜》為基礎,類似植物百科全書,闡述植物名稱、別名、分布地點、生長型態與生活應用。《廣群芳譜》的一大特色,是將前述考察發現的塞外植物納入,如詞臣見聞的「金蓮花」、「烏喇奈」、「夜光木」皆在此出現。此書反映了清代專屬的知識體系,所收錄的塞外植物也成為宮廷創作的新題材。

蘇雅芬指出,《畫群芳擷秀》(圖3)最能代表康熙朝特色,此冊12開,取材12種花卉,採繽紛的色箋為底,由宮廷畫家蔣廷錫作畫,康熙皇帝親題詩詞。「在這裡可以很明顯看到塞外植物進入宮廷繪畫主題,第四開是塞外的野菊,第七開是金蓮花,而且康熙特地為它們新作詩詞,其他開的詩詞多抄自前朝詠物詩。」據文獻記載,康熙喜歡在色箋題詩賜給群臣,展現滿人皇帝的作詩能力,不過現存作品少,《畫群芳擷秀》是少見康熙題於色箋的例證,且詩文、圖像、印章有意配成一套,更顯難得。

圖3 清 蔣廷錫《畫群芳擷秀》野菊、金蓮花,色箋紙設色,各22.5×18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與康熙皇帝相較,雍正皇帝對植物的興趣沒那麼強烈,其脈絡大致承襲康熙朝。雍正在位期間的「花鳥畫」明顯多於「花卉畫」,且多重視吉祥寓意,而非自然科學性的觀察。本次展覽僅有一件屬雍正朝製作,即郎世寧〈聚瑞圖〉(圖4),畫家以中西合璧的筆法繪雙頭稻穗、重臺蓮與並蒂蓮,錯落地插在青瓷弦紋瓶中。題跋記曰:「皇上御極元年,符瑞疊呈。分岐合穎之穀,實於原野;同心並蒂之蓮,開於禁池。臣郎世寧拜觀之下,謹彙寫瓶花,以記祥應。」可知這些異變的植物被當作雍正即位的祥瑞之兆,正是雍正朝的特色。

圖4 清 郎世寧〈聚瑞圖〉,絹本設色,173×86.1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至於乾隆對花卉則抱持一貫的「考據魂」,他不像祖父康熙一樣實地考察,但熱衷於考訂植物類型、典故。第三單元「花譜考據:皇帝的讀書心得」就是乾隆皇帝的主場,一方面可見他承襲《廣群芳譜》的基礎,一方面又對特定品種展現考究興趣。例如古代有「西番蓮」一詞,泛稱從外地引進的花卉,在各地的方志和類書中記載不同,而乾隆皇帝很想找出實際指涉的品種,他在〈西番蓮賦〉中提到,《廣群芳譜》對西番蓮的記述不盡正確,他認為西番連應該是「細蘂紛敷,中碧外藍。近心紫簇,心湧青拳。橫吐五鬚,結如意團」。按照乾隆的描述,西番蓮的樣貌可能如董誥《四景花卉冊》所繪(圖5),與百香果花有親屬關係。

圖5 清 董誥《四景花卉冊》西番蓮、錦葵,紙本設色,22.1×27.1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乾隆期間,宮中可見多種造型特殊的「洋菊」,有些尺寸碩大,異於中國本土所產,乾隆皇帝形容:「洋菊花近年始出,各種不一。其大有徑周尺者,不見於古。」雖稱為洋菊,乾隆對它們是否來自歐洲卻抱有懷疑,在詩中提到:「本是東籬種,誰教冒海西」,懷疑這些洋菊原產中國,只是冒稱為歐洲所進,乾隆詞臣鄒一桂在《洋菊譜》也認為洋菊應是「人力所接,冒以洋名,實出中國」。事實上,歐洲在19世紀中葉才培養出較多新品種菊花,乾隆朝所見的菊花的確不太可能來自歐洲。根據乾隆朝宮廷畫家創作的洋菊圖像,學者發現許多品種可以在日本江戶時代的菊花培育書中發現,如錢維城〈畫洋菊〉(圖6)中淺紫色的菊花,具有水滴狀開口、管狀的特殊花瓣,在江戶時代(1717)出版的《花壇菊花大全》便記有這種花型。江戶時代是日本培育菊花的黃金時代,而日本的菊花原引自中國,所以乾隆朝所見的「洋菊」確實有可能原生於中國,經過日本育種後再度傳入中國,由此不得不佩服乾隆皇帝對植物品種的敏銳度。

圖6 清 錢維城〈畫洋菊〉,紙本設色,112.7×57.5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品種即政治

在宮廷場域中,花卉植物不只是怡情養性,而往往具有政治文化意涵。舉例而言,金蓮花有著象徵皇權的正黃色,因而深受清帝喜愛,康熙稱讚「冠方貢之三品,賦正色於中央」,乾隆則賦詩曰其「色具中央」。金蓮花產於塞外及高海拔地區,康熙曾至山西五臺山參拜,將山上的金蓮花移植至避暑山莊意洲島延薰山館,此景稱為「金蓮映日」,名列「避暑山莊三十六景」。

隨分布地區不同,植物品種也可以代表族群和疆域:塞外植物令人聯想邊疆與蒙古,江南植物是漢人,海外植物則可反映國際交流。蘇雅芬曾研究,《畫群芳擷秀》的題詩顯示了滿漢、君臣議題,例如第十開的杜鵑(圖7),可對應現代品種「石巖杜鵑」,產於浙江天臺山。康熙在此開親題御製詩〈詠杜鵑花賜高士奇〉,指名祖籍浙江的文臣高士奇,詩云:「石巖如火本天台,秀質丹心日月催。移根禁苑清詩句,朱夏山林惜茂才。」看似談南方植物移植宮苑,實隱喻宮廷招納賢才。

圖7 清 蔣廷錫《畫群芳擷秀》杜鵑,色箋紙設色,22.5×18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清代宮廷持續引進邊疆品種,江南織造也會按時上貢南方當令花卉到北京,加之傳教士引進西洋花卉,四方來朝,讓盛清的花園燦爛一時。汪承霈〈春祺集錦〉(圖8)作於乾隆皇帝第六次南巡之前(1784),貼切呈現乾隆朝集天下花卉的盛況,全卷有40多種植物,除了中原常見的梅花、水仙、荷花、菊花等,也有塞外野生的金絲桃、翠雀,西洋渡來的西蕃蓮、康乃馨甚至鳶尾花,美不勝收。各地生產的四季花卉集於一卷,頗有風調雨順、帝國繁盛、世界大同的意味。

圖8 清 汪承霈〈春祺集錦〉局部,紙本設色,42×778.8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植物學番外篇

故宮近年積極跨界合作,2022年的「草蟲捉迷藏」邀請昆蟲學家參與,這次則與國立臺灣大學植物標本館、農業部林業試驗所合作,提供植物學的觀點。蘇雅芬指出,清朝是橫跨熱帶、副熱帶到溫帶的廣大帝國,面對不確定的植物品種,她會先試著釐清植物生長的緯度與海拔。由於植物演化的速度比動物還快,且有移植的可能性,以現代植物的分布看清代植物可能不準確,所以須比對年代較為相近的花譜,皇帝的題詩、朝貢紀錄也是重要線索,有了初步眉目後,再請植物學家協助判斷詳細品種。

辨認成功的例子,如蔣廷錫〈月來香〉(圖9),此圖品名來自畫家自題,呈現清宮以竹枝供藤蔓攀附的植栽法。過去故宮認為所繪植物是天門冬科的「晚香玉」(Polianthes tuberosa L.),但臺大植物標本館研究專員指出,根據植物特徵,應該是夾竹桃科的「夜來香」(Telosma cordata (Burm. f.) Merr.),主要生長在溫暖的南方閩廣一帶(今福建、廣東),清代《植物名實圖考》有北方移種夜來香的紀錄。儘管有植物學家助陣,辨識植物仍面臨難解之題──如「月來香」這類詩詞中的文學名詞,不見得可對應現代學名;此外,植物的花蕊、枝葉細節是判斷物種的重要依據,但繪畫作品往往經過畫家的藝術詮釋,和實際植物有落差,讓專家也難以下定論。

圖9 清 蔣廷錫〈月來香〉,絹本設色,161.7×65.5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為了讓觀眾更直觀比對花卉畫與實際植物,本次故宮也向林業試驗所植物標本館、臺大植物標本館商借標本,以輸出方式展出(標本原件塗有防蟲毒素,不宜與書畫同櫃展出)。蘇雅芬說,在詢問是否有「金蓮花」標本後,臺大植物標本館在庫房找出毛茛科金蓮花(Trollius chinensis Bunge)標本,且是1930年由北京「靜生生物調查所」在河北省所採集(圖10)。靜生生物物調查所成立於1928年,是近代中國較早成立且有成果的生物學研究機構,為現今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及植物研究所之前身。臺大植物標本館館藏有部分承襲自日治帝國大學時期,以東南亞植物標本為主,在館內發現這份來自塞外的標本也令館員感到意外,或許是經由標本館之間交換而來。「皇帝的移動花園」展覽以畫追尋花卉脈絡,而植物標本竟也自帶歷史脈絡,留有近代生物學發展軌跡,彷彿清代宮廷花卉畫的番外續篇,更為展覽添一層況味。

圖10 金蓮花植物標本,38.5×24公分,國立臺灣大學植物標本館藏。©國立臺灣大學植物標本館

(本文為國立故宮博物院廣告企畫合作)

皇帝的移動花園─清代宮廷花卉畫

國立故宮博物院│2024/7/6-9/22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蘇雅芬〈珠蹙移花.以花喻臣─蔣廷錫《畫群芳擷秀》考證〉,《大觀》133期,2020年10月,頁20-31。
王釗〈清宮繪畫中「洋菊」來源考辨〉,《形象史學》,2020上半年,頁128-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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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古美術》編輯,古文明愛好者,關注書畫藝術活動,秉持幽默看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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