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 AAA)裡,「小誌」(zine)是一個不尋常的收藏。多數藝術機構的典藏以正式出版物為主─有ISBN、編輯流程與發行體系、可被歸檔與引用的書籍與期刊─而這些制度化的收藏框架,往往未將以個人資源製作、形式多變的出版物納入考量。小誌可能以影印、拼貼或臨時裝訂的形式出現,數量有限,流通依賴交換與個人傳閱,也常跨越書與物、文本與作品之間的界線。這種非正式出版的特質,使其難以被以既有的館藏邏輯歸檔與描述。也正是如此,當這類生命週期短暫的獨立出版物被納入機構典藏時,我們關注的不只是它如何成為文化上的例外,更在於典藏行為本身如何成為觀察出版與體制關係的窗口。

我第一次接觸亞洲藝術文獻庫的小誌館藏,是在擔任「臺灣獨立藝術空間檔案計劃」(2022–2025)研究員期間。彼時我協助蒐集在臺灣出版的小誌,也參與了關於收藏範圍與選件原則的討論。當時文獻庫同事給我的指令其實相當寬鬆─只要是藝術家製作的小誌,幾乎都能納入。而實際上,我的選擇多半出於個人的感性經驗,傾向那些能呈現臺灣創作者精神風土的出版物。這些小誌橫跨不同的感知與書寫路徑─有的從影像與文字延伸出對「閱讀」的思考,有的保留流行文化的片段與節奏,也有一些帶著鬆弛或戲謔的幽默感,與作為「藝術家」的嚴肅有著鮮明對比。除此之外,我也收錄了一些反映當代臺港關係的小誌─例如香港藝術家在臺灣的創作經驗,或臺灣藝術家對香港社會氛圍的回應。這些小誌被聚合的方式,本身就構成一個新的語境,也指向創作者如何在特定時代與語境中,摸索自我表達的位置。
這段經驗與我進行藝術空間檔案建置的工作十分相似:決定建立哪些檔案、收錄哪些空間,同樣會形塑整個研究在文獻庫中的理解框架與脈絡。典藏不僅是保存的行為,也是一種選擇─哪些被收錄、哪些被遺漏,決定了閱讀的起點與可能的關係。離開文獻庫後,我重新訪問了前館藏總監林亦凌與現任小誌館藏負責人周亦瑤,試著回到這個問題:收藏如何構成語境,又如何在被建立的同時,顯現其邊界。

小誌作為方法
文獻庫的小誌典藏構想萌生於2016年左右。林亦凌在訪談中回憶,當時許多藝術家重新思考創作與發聲的方式,而那些印刷簡單、時而帶有手寫與塗鴉的出版物,逐漸被視為一種可介入現實的語言。對藝術家而言,小誌往往不是「作品」的補充,而是一種以更靈活、更貼近當下的語言,與現實保持對話的方式;是一種在主流敘事之外、介於個人與公共之間的書寫。
同一時期,文獻庫的收藏工作也逐漸由實體出版物轉向數位化與資料再分配,最終形成「讓不可見者被看見(making the invisible visible)」的核心願景。2017至2018年間,林亦凌前往英國考察不同機構典藏小誌的狀況。與傳統圖書館不同,這個領域強調「去制度化」與「知識民主化」的實踐─例如,小誌圖書館員的研討會被稱為「無研討會(unconference)」,不預設議程,以共學與交流取代階層化的知識生產。而這樣的經驗也讓她重新思考圖書館作為公共空間的可能性─如何讓收藏不只是保存,而能夠使知識流通變得更加開放。
2019年,文獻庫正式啟動了小誌館藏,並確立了三個收藏方向:由藝術家製作的小誌、由藝術機構製作的小誌、以及關於亞洲藝術的小誌。這樣的分類延續了文獻庫的研究取向,同時保留對內容與形式的開放。林亦凌指出,文獻庫長期收藏的出版物,多為展覽圖錄與專書,這些出版物經過機構、策展人與編輯的層層中介,呈現的是「高度被調節(highly moderated)」的語言。相較之下,小誌沒有這樣的中介過程,也不經過審核與詮釋;它呈現的是藝術家自己的語氣與其所經歷的現實。正因如此,收藏這類不被制度語言包容的、難以歸檔的出版物,不僅是對脆弱語言的維護,也促使圖書館重新思考何謂可被典藏的知識,以及這些知識如何反映社會的細微脈動。

對文獻庫現任的小誌圖書館員周亦瑤而言,小誌則是文獻庫圖書館的「粒線體」。如果圖書館是一個有機體,小誌便是它的能量來源─不是核心,也不主導運作,但維持系統最基本的代謝。圖書館裡多數出版物穩定、可被編目,小誌則在其中產生微弱卻必要的能量反應,使整個系統得以持續運行。她說,小誌就像體內的一道細小電流,讓圖書館保持「活著」,在看似靜止的秩序裡保持通氣。而她認為,這種狀態不僅存在於館藏之內,也反映在近年香港小誌的出版現況。

近幾年,香港的書展與相關活動減少,而小誌在香港出刊的節奏也明顯放緩,許多出版者轉向更小規模、依靠社群的流通方式。與此同時,小誌的形式卻變得更為多樣:「它們變得有點像雕塑……已經不只是冊子;有些甚至裝在袋子裡,是一疊海報;有些則被裝訂在活頁夾裡,可以拆開來閱讀。你沒辦法好好地把它放到書架上。」許多小誌不再只作為記錄或流通的媒介,而是設計成能被展示、被觸摸、被觀看(而不只是閱讀)的對象;它們常與其他材料共構─展覽筆記、影像、現成文件、甚至小型印刷品與布料─被製作成要「一起被看見」的整體。她說,許多藝術家更關心的是如何與他人保持聯繫,而小誌則成為一種重新建立關係的方式,不僅連結創作者與讀者,也讓不同場域與語境之間得以對話。小誌在這樣的條件裡仍然發揮作用,以最小的能量維持關係的延續。

然而,若我們將出版視為行動,而非物件,小誌「藝術品化」的傾向,也並不只是形式的嘗試─它同時也與「言說」的社會條件有關。當直接的表述變得困難,許多創作者轉而透過物質的層次去延伸語意─在摺疊、材質、裝訂與構造之間尋找可以表達的方式。這樣的轉向既可能是一種策略,也可能是無可避免的結果。有些小誌透過形式繞開語言的限制,也有人感覺再說下去,也無以為繼。無論如何,它們都指向同一種渴望─維持連結。這種連結不僅存在於人與人之間,也存在於文本與文本、作品與出版之間。
小誌製作語言的轉向,也顯現出它與其他文本、材料、語境之間不斷流變的互文關係。這裡的「互文性」並非指內容之間的引用,而是一種在「合法性」語境中被迫開展的閱讀方式:當出版與流通的條件變得敏感緊縮,言說便以更幽微的形式顯現:透過紙張的質地、裝訂的構造,或某種錯置與挪用的文字節奏。在這樣的閱讀裡,形式成為內容的轉譯,材質本身則化為一種策略。
這樣的互文關係,也逐漸延伸出香港之外。近年來,許多與香港有關的小誌不再在本地印製,而是在海外完成。一如臺灣日漸增多的港式餐廳,許多來自香港的創作者選擇在臺灣尋找印刷廠,或在臺灣的書展與市集發表。這樣的轉移大致可歸納為兩個原因:一是香港近年書展與市集的減少,使創作者尋找其他能觸及更多讀者的場域;二是部分內容在香港語境中顯得敏感,因而選擇在海外製作與流通。這些現象與其說是後勤或策略的調整,不如說是揭露了獨立出版與社會語境之間的互相塑形:當「可被公開」的界線變得模糊,出版─無論多麽私密與個人─的空間也隨之位移。
在這種互文關係下回看文獻庫的圖書館藏,我們看到的已不只是小誌典藏在設立之初所承載的理想性─亦即,如何以開放與多樣回應主流出版的侷限─而是它在體制運作中的現實位置。當小誌與正式出版物並置於同一典藏系統,我們得以從這種並存的關係中,看見體制如何運作、分類與吸納異質語言。換言之,小誌在這裡不只是「邊緣敘事」的保存,而是我們窺視體制(establishment)運作的一個窗口─它讓體制在看似穩定的秩序中,短暫地被自身暴露。

關於「香港」與「香港的」
這樣的觀看同時也改變了我們理解「香港出版」的方式。從文獻庫的館藏探究其與社會的關係,我們可以看見「香港」不再只是被收錄與再現的對象,而是一個在典藏、出版與流通之間被不斷改寫的語法(syntax)。文獻庫的小誌典藏與香港獨立出版的關係並非因果,而是彼此互文、構成對方的語境。當香港的出版速度放緩、語言變得更隱晦時,文獻庫的收藏反而成為理解這種轉變的參照點─它顯示出「可被保存的」如何被定義,也讓我們意識到「仍在發生的」如何被排除。互文性在這裡揭示的,正是語言之間的差異與位移。
對香港的出版場景而言,這意味著要同時閱讀「香港」(Hong Kong)與「香港的」(我想更適合的英文也許是”Hong Konger”):前者指向地理與制度,後者指向關係與價值。「香港的」所指涉含義不是身份,而是一種語法位置─在體制與出版之間持續調整、生成意義。它既指涉創作者的感知方式,也指涉文本在流通過程中被閱讀的角度。當地理的「香港」受到現實限制,「香港的」出版便以另一種方式延續─這種延續不在於地點,而在於書寫本身的運動。它們讓出版的呼吸在體制的縫隙之間持續流動,也讓我們在閱讀中感受到那股微弱卻持續的能量。
汪怡君( 1篇 )追蹤作者汪怡君畢業於英國杜倫大學人類學博士與倫敦大學金匠學院文化研究碩士。以跨學科視角從事當代藝術研究、策展與檔案實踐,關注藝術與歷史的動態關係。曾任C-LAB與亞洲藝術文獻庫研究員,推動臺灣藝術史料的田野調查、跨機構合作與研究出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