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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女性的現代藝術:銘仙和服

摩登女性的現代藝術:銘仙和服

Modern Art for Modern Women: Meisen Kimono

在日本,追求時尚風格的少女們甚至將現代藝術融入日常穿著,成為一時流行。雖然過往的「現代」如今已然成為「復古」,但依舊吸引一批支持者努力維繫、相互交流。這種時尚便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日本頗為常見的「銘仙」和服。東京彌生美術館2023年展出的「大正之夢─秘密銘仙物語展」展示了日本大正、昭和年間各種款式的銘仙和服等,呈現出日本二戰之前年輕女性的時尚風潮。

12月11日結束的日本新美術館特展「聖羅蘭─超越時代的風格」,展示20世紀歐洲時尚的重要設計師聖羅蘭(Yves Saint Laurent)40餘年設計生涯中上百件的服裝設計。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致敬現代藝術家的服裝系列,最著名的莫過於從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作品發想的小禮服,簡單俐落的剪裁搭配蒙德里安著名的黑色線條與色塊,成為時尚與現代藝術結合的經典案例。

聖羅蘭YSL於1965年製作的秋冬高級訂製服系列,致敬抽象畫家蒙德里安,於日本東京新美術館展出情況。(攝影/李孟學)

然而,時尚加入現代藝術的元素並非僅止於歐洲設計師的致敬。在日本,追求時尚風格的少女們甚至將現代藝術融入日常穿著,成為一時流行。雖然過往的「現代」如今已然成為「復古」,但依舊吸引一批支持者努力維繫、相互交流。這種時尚便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日本頗為常見的「銘仙」和服。

軍人帶起的流行?

「銘仙」最初指的是一種較為次級的絹布,江戶時期稱之為「目千(めせん)」,是養蠶人把淘汰的生絲或線頭再利用織出來的布料,缺乏絲綢的光澤,觸感也較為粗糙,但堅固耐用,為下級的武士家女性或平民喜愛,此時也因為價格便宜,所以顏色多為單色,圖案單調,以耐髒為主。

這種樸實的衣物何以成為引領時尚的先鋒?起始點意外的出現在曾經擔任過臺灣總督的乃木希典身上。1907年,乃木在明治天皇的要求下擔任皇族與貴族的學校「學習院」院長,乃木擔任院長後,學習院改採軍事訓練,要求學生住在宿舍,衣著簡樸,每日操練。他發現學習院的女學生都穿著以西陣織等華麗布料做成的和服上學,對他而言過於奢靡,所以下令女學生只能穿「銘仙以下之物」,希望導正浮華風氣。

明治時期至昭和初期日本女學生會穿著的「袴」裝,上半身即是銘仙。(攝影/李孟學)

然而此一命令,卻意外帶起一場和服變革浪潮,讓原本樸素無華的銘仙,一變成為豐富多彩的和服代稱。銘仙採用的是一種先染後織的技術,日文稱之為「絣」,經線先稍加固定,染出圖案後,再織緯成布,所以銘仙的圖案邊緣會有暈開的效果。原本這樣的技術是為了省力省工,後來卻成為一大特色。學習院的學生開始穿著銘仙之後,銘仙的圖案、顏色開始有大幅的變化,而且此時日本已經深受西方影響,所以銘仙在製作上大量使用進口的染料與圖案,呈現出和洋融合的嶄新風貌,逐漸從女學生當中流行開來。

宣傳銘仙布料的明信片。(攝影/李孟學)

此時日本進入大正年間(1912-1926),日本女性入學率增高,也開始進入職場,像銘仙這樣圖案多變但價格廉宜的和服,成為年輕女性的首選。加上大正年間景氣繁榮,日本引入西方百貨公司的販售模式,印製各種銘仙的和服目錄等,更推動購買熱潮,成為日本年輕女性的時尚象徵。銘仙也因為此時需求量大,出現了以日本關東地區為主的四處主要產地:伊勢崎(群馬)、足利(櫔木)、秩父(埼玉)、八王子(東京),紋樣與織法各有千秋。

現代主義的銘仙

東京彌生美術館2023年展出的「大正之夢─秘密銘仙物語展」展示了日本大正、昭和年間各種款式的銘仙和服,以及相關的相關的簡報、目錄、明信片等文獻,具體而微的呈現出日本二戰之前年輕女性的時尚風潮。二戰之前的日本雖然已經深受西方影響,但一般人多數時間的日常穿著仍以和服為主,即使是職業婦女也不例外。相較於高級絲綢做成的和服,相對廉價的銘仙顯然是更實惠的選擇。但即使如此,銘仙多樣的圖案表現滿足女性愛美的時尚追求,比現代的和服還要奔放。昭和初期的銘仙,甚至出現了抽象藝術風格的圖案,放到今日也極為大膽特殊。

日本在1920至1930年代間開始接受西方的現代藝術,像是立體主義、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甚至達達主義等現代藝術流派陸續引介進入日本,成為日本藝術革新的一大風潮。此時以村山知義、柳瀨正夢、尾形龜之助、大浦周藏、門協晉郎等人,於1923年成立前衛美術團體「MAVO」,並創辦同名雜誌,宣傳前衛藝術的理念與思想。MAVO不僅重視繪畫藝術,亦將觸角伸往建築、廣告、視覺設計、戲劇、舞蹈等。曾參與過MAVO的一位藝術家牧壽雄於1927年出版《MAVO染織圖案集》,以紅、黑、白三色單純幾何圖案,型塑出所謂「去性別化」的衣著概念。此前一年(1926)在大阪三越吳服店(後來的三越百貨),也舉辦「構成派染織展」,顯示出當時流行的摩登圖案受到俄國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等前衛藝術的影響。

受到日本前衛團體MAVO影響的銘仙和服,以黑、紅、白三色的幾何圖案組合花紋。(攝影/李孟學)
充滿抽象圖案的銘仙和服,被認為帶有俄國構成主義的特色。(攝影/李孟學)

大眾文化中的銘仙

銘仙在日本年輕女性間的流行,也自然影響了當時大眾文化中的女性形象。大正年間最著名的美人畫畫家竹久夢二(1884-1934),其筆下描繪柔弱、憂鬱,略顯病容的女性形象極具特色,被稱作「夢二式美人」,極受業界的歡迎,時常印製在廣告、宣傳明信片、唱片封面,也有傳統掛軸的日本畫或裱框的油畫。竹久夢二雖然沒有參與官辦美展等「正統」美術界的活動,但其鮮明的繪畫風格成為日本大正年間大眾文化的代表。

竹久夢二繪製的插畫與詩作《宵待草》,詩作的背景是竹久夢二至千葉縣避暑時邂逅了一位女子,返回東京後仍有書信往來,但後來女子與音樂家須川政太郎結婚。失戀的竹久夢二將對女性的思念寫成詩作,並由多忠亮作曲錄製,成為當時的流行歌。(攝影/李孟學)

也因為他所繪製的女性形象甚多,「夢二式美人」自然不免會穿著像是銘仙的和服,繽紛多彩的圖案成為此時的鮮明特色。但他對銘仙鮮豔的顏色跟各式各樣的圖案似乎頗有不滿,特別是伊勢崎地區所生產的布料。他曾在《朝日新聞》中評論,布料製造商為了迎合民眾的好奇心,直接採用外國雜誌有的圖案與色調來製作,實際上那些圖案和顏色不過是地墊或窗簾花樣等,可以說是相當輕蔑的評價。就現在留存的銘仙圖案來看,確實有些相當俗艷,現代人很難將這種花色視為「時尚」。不過竹久夢二有留下為足利銘仙宣傳用的成套明信片,畫中女子穿的顯然是銘仙和服,不知道是足利銘仙比較能入他的眼,還是費用優渥讓他不好推辭。總而言之,銘仙和服無法擋,連發文譏諷的竹久夢二也要拜倒「裙下」。

竹久夢二繪製的《足利小唄》系列明信片部分。(攝影/李孟學)
銘仙圖案中亦有較為俗艷的花色。(攝影/李孟學)

延伸閱讀|竹久夢二的大正浪漫與昭和華麗島女子

除此之外,當時同樣以女性插畫聞名的高畠華宵(1888-1966)亦描繪了許多穿著銘仙的少女形象。高畠華宵畢業於京都美術工藝學校日本畫科畢業,擅長描繪年輕美麗的女性形象,他筆下的男女都容貌艷麗、衣著華麗,很受當時女性雜誌與兒童雜誌的歡迎,也因為他繪畫風格的偏好,自然不乏身著華麗銘仙的青春女性,雖然在畫面上極度理想化,卻反映了當時日本一般社會的流行趨勢。

美術館中展示的高畠華宵作品。(攝影/李孟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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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仙和服的風潮一直延續到戰後的1950年代,但因西服日益普遍,和服從日常穿著逐漸變成出席重要場合才會穿的禮服,較為廉價的銘仙因此式微,成為時代的記憶。不過近幾年來日本出現一批追求大正懷舊風尚的女性,他們積極蒐集當時的銘仙與相關的配件,並精心打扮、結伴出遊,在「大正之夢─秘密銘仙物語展」中也有許多觀眾專程穿上銘仙來看展,成為一種次文化風尚。銘仙和服實際上流行的時間雖然只有短短二三十年,但所展現的強烈個性與超越時代的前衛性,即使與聖羅蘭相比也不遜色,顯示出日本時尚在和洋文化的交流激盪下所展現出的強烈創造力。

彌生美術館展覽一景,有穿著銘仙和服的觀眾前來看展。(攝影/李孟學)

大正之夢──秘密銘仙物語展

時間|2023.09.30–12.24
地點|東京 彌生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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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學(Li Meng-Hsueh)( 91篇 )

目前就讀於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博士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