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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歐日誌(上):康河柔波鳥大便

脫歐日誌(上):康河柔波鳥大便

從脫歐公投一路演變來的荒腔走板,很多人認為這一切不過是歷史路程上的意外插曲,是政策失算的脫軌演出。實際上,這場戲從千百年前就開始鋪陳,在數十年前就已拉開序幕,現在的紛紛擾擾,不過是中場休息前的小小高潮。
金匠學院心理地質學研究,墨繪於手工紙本,50x70cm,2019(張碩尹提供)
時代肥皂劇 
英國脱歐,是場歹戲拖棚的時代大戲。這場肥皂劇從跨海而來、在英格蘭實行血腥殖民統治的諾曼人(註1)揭開序幕,開啟了這場海峽兩岸的孽緣。時間推演至300年後,島民回到大陸進行了為時百年的戰爭(註2),其之漫長與血腥,從王位之爭、騎士之鬥、一直演變到到全民戰爭與焦土戰;再過200年,亨利八世的宮庭情慾劇(註3)一路上演至脫離羅馬教庭,一舉激化國內新舊教社會矛盾,並在歐陸樹敵無數、創造巨大外交危機,如此既自戀又自毀的人格,奠定了英國的千秋大業。
接下來的歷史被拿破崙、納粹德國所書寫,不論歷史如何流轉,這個島嶼仍據守一角,頑固地對抗著一次又一次歐洲大陸整合的政治願望,如此的執念之深刻,成為英王國的國族與地理想像,島民常將這座島嶼想成一座永不沉沒的海上碉堡,能夠抵抗一切來自大陸的威脅;不過,這只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從古至今,英國一共被歐洲侵略了16次,並且其中十次成功達陣,如果把英國島想像成一個壘包,那麼侵略英國的打擊率遠高於棒球史上任何一位偉大選手。
從脫歐公投一路演變來的荒腔走板,很多人認為這一切不過是歷史路程上的意外插曲,是政策失算的脫軌演出。實際上,這場戲從千百年前就開始鋪陳,在數十年前就已拉開序幕,現在的紛紛擾擾,不過是中場休息前的小小高潮。
自2009年抵達這個國度至今已十個年頭,我的人生也隨著這場歷史大戲浮浮沉沉,身在其中、就像是抓著浮板在颶風大浪中泅泳,僅管被浪頭拋擲、在海底咳水,大時代中小人物的渺小,對周遭毫無掌控與改變的能力,只可謂,敝人三生有幸,見證了這個有趣的時代。
倫敦大學金匠學院。(”Goldsimths” by Ashley Basil is licensed under CC BY 2.0)
手拿哈電族、腳踩綠草皮
2009年,我來到倫敦,進入了藝術學院。當年的我手拿「哈電族」電子辭典、腳踩綠草皮,看著成排維多利雅磚造校舍,腦海中想起在小橋河畔吟詩的徐志摩,河畔金柳、軟泥青荇、康河柔波鳥大便。中華民族自徐先生以降百年西化,世世代代學子抱持崇洋媚外的浪漫情調,踏上列強的樂土,追尋西方文明的瑰寶。
無法避免的,在台灣的我對倫敦也有諸多的想像。想像中的倫敦城,是那東尼.布萊爾(Tony Blair)的酷英國(註4),存在著布勒樂團(Blur)石玫瑰(the Stone Roses)電台司令(Radiohead),想像中的藝術學院是「英國青年藝術家」(Young British Artists, YBA)的世界,每個角落應該都掛著死去的鯊魚、用自己鮮血做成的雕像,與訴說著過去戀人的帳篷。倫敦,勾引著世界的想像力,在這裡,就連那些剃光頭的極右翼怪咖都會成為世界潮流。
當年的政治氛圍,也多少反映了我心中的小小幻想。在當時,大衛.卡麥隆(David Cameron)是個政治金童,39歲任職保守黨黨魁,並在2010年的大選,以前所未見的聲勢終結了十幾年的工黨執政。年輕瀟灑的卡麥隆,與時任財政大臣、散發些許波西米亞氣息、講話卻像豆豆先生的喬治.歐斯邦(George Osborne),一眾年輕內閣在國會的前排長椅上一字排開,像是政治圈裡的英搖樂團。一反刻板印象上那個故步自封、因循守舊的保守黨,卡麥隆所代表的,是一種英國特有的穩健保守主義,在中右翼的政治光譜上尋求社會變革。
崇高
藝術學院課堂上,藝術學生一般會從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崇高」(Sublime)概念開始靠夭,一路講到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再扯一些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生命政治」(biopolitics),如要偏鋒些,就會用些法蘭茲.法農(Frantz Fanon),再添加一些性別政治;不論如何,只要句中幾個關鍵詞對了,字詞中間再多廢話大家都還是會聽得津津有味、點頭稱是。
以純理論、高抽象性的歐陸哲學為核心,往外推展出的是菁英藝術語言;當年的透納獎(Turner Prize),已是「英國青年藝術家」的末尾,正在興起的則是一票從內森.科利(Nathan Coley)露西.斯卡爾(Lucy Skaer)馬丁.博伊斯(Martin Boyce)的蘇格蘭藝術家,這些人的作品往往視覺極簡、語言艱澀、雕塑性強,從這些指標性藝術家,如此藝術風格品味從美術館殿堂普及到各雙年展、藝廊,再輾轉進入學院教室。
在藝術學院生存,你也得學習依照國籍與文化背景所劃分出的階級界線:階層頂端是口若懸河、談吐傲慢的本地學生,中間是同樣傲慢但客居他鄉的歐陸學生,其中又可細分出經濟發達的西北歐,和陷入經濟危機的東南歐;階級最底層,則是歐洲大陸以外的廣大世界,在英國,人們將其統稱為「國際學生」。所謂的「國際學生」,實際上就是以韓國和中國大陸為大宗,與日本、台灣、香港、東南亞各國的東亞學生。
作為一名「國際學生」,過的是仰人鼻息的夾縫生活。這些人繳了高額學費,花了一兩年的時間活在宿舍狹小廚房當中、與其他東亞同胞取暖度日,回國後,則精通了亞洲各國粗語與中國各省的在地笑話。
大衛. 卡麥隆(David Cameron)。(”Prime Minister David Cameron speaking at Girl Summit 2014″ by DFID – UK Department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is licensed under CC BY 2.0 )
大社會、小政府
約莫2010年,一個新名詞開始出現在各媒體與政府公告上,那是卡麥隆提出的「大社會」(the Big Society)口號,所謂的「大社會」其實是個虛詞,它真正在說的是「小政府」,指的是一系列刪減政府預算的「撙節政策」(austerity)。不論大小場合,不論是首相或是內閣成員,總是將「入不敷出」掛在嘴邊,話題不外是政府赤字之龐大,經濟之不景氣,與一次又一次的大砍經費,從失業、住宅、生育補助、警力、監獄、法院到教育無一不有。
隨著社會福利的減少,社會氣氛也開始轉變,2014年第四頻道(Channel Four)製播了電視節目《福利街》( Benefits Street),便描寫那些耗損國家資源的無業者與單親媽媽,如何創造了福利系統中的黑洞。隨著「米蟲論」在大眾輿論中發酵,諸多醫療觀光團、詐領補助的難民等外國人佔用資源的陰謀論也一一出現。
2010年掛在校園的抗議海報。(張碩尹提供)
親愛的同志
2010年年底,政府宣布高等教育學費將由原本的3,000鎊,一次調漲至9,000鎊,造成學生一片譁然,接下來,是一系列「反高學費抗議」活動。
這段時間,學校內風氣大變,走廊上貼滿了大字報與布條,學生還佔領了圖書館與幾棟建築,在日常言談中,人們開始以稍嫌肉麻的「同志」相稱,信件中還要加些「激進」(radical)、「一起來戰鬥吧!」(let’s get militant!)等語助詞。弔詭的是,那些原本跋扈的本地學生,也開始喊著「革命國際化」等口號、動員起邊緣的亞洲學生。2010年尾,12月颼颼冷風中,作為繳交14,000鎊學費的「國際學生」,我站在國會廣場喊著口號,為比我學費便宜快一半的本地學生爭取福利,不久後國會廣場被警察圍得水泄不通,頭頂上數個直升機盤旋,隊伍前方傳來淒厲叫聲,巨大的警馬在人群中衝刺著。
隨著聖誕節的到來、這場抗議很快地就落幕了。但高等教育私有化大輪已開始滾動,學院各系所超收學生成為常態;課堂中,除中產白人與東亞學生外,藝術學生背景越來越單一,幾乎已看不見非洲裔、中東裔或其他文化與社經背景;高學費也意味著教育的概念正在轉變,對於校方、教師、學生來說,在學院唸書、越來越像是一種消費行為。
 
藝術教育的真諦
在學院唸書的這段時間偶爾與家中通話,話筒另一端的老父老母閒話家常中總是帶著一層焦慮,家中花了大筆鈔票,讓不肖子遠渡重洋來到貴寶地,究竟學到了什麼驚人學問?談話至此,總是有種無言應對的愧疚感。
隨著學生日子的推演,一種深刻的欺騙感由衷而生。通常英國藝術學院每週只授課一堂,外加另一堂討論課,扣掉有事沒事的連續假期,剩下的時間均為「自由學習」。課堂上,授課教材大部分時代久遠,並且多數可在無遠弗屆的網路上抓到;討論課上,除了同學們偶爾一兩句發人省思的醒句格言,絕大多數都在無關緊要的風花雪月中打轉。如果學生對於教學內容有所質疑,教師會兩手一擺,指著校門口說:「這整個城市都是你的教室。」
仔細想想,也許藝術學院的重點不在於指定教材、閱讀項目,或是精妙的哲學理論。其實它更像是一個俱樂部,你學的是俱樂部內所運行的暗慣例、和外人不得而知的潛規則,這些潛規則,是一系列行為模式,從每個課堂延伸到每晚的學生派對;它是這個小世界所操的特殊語言,決定了討論藝術的方式、也是該年度最牛逼的關鍵字;它是一套權力關係,決定了藝術家彼此間的高下位置,與個體在團體中所扮演的角色。這些心照不宣的規則從學生時代開始操演,並之後的職場生涯不斷複製演化。
自2011年我自學院畢業,在那之後打滾的諸多年頭當中,其實我覺得自己從未離開學院大門,在每個藝術村、藝廊、美術館的高聳圍牆內,似乎都有個徐先生的幽魂,在小橋流水邊如魔音穿腦般提著詩句:河畔金柳、軟泥青荇、康河柔波鳥大便。

註1  諾曼人征服英格蘭(Norman conquest of England),指1066年法國諾曼底公爵威廉入侵英格蘭行動。成功建立政權後,諾曼人強行徵收英格蘭土地,並在各地建立彰顯王權的碉堡,包括現今的倫敦塔(Tower of London)。從此英格蘭受歐洲大陸的影響加深,影響了其文化與語言,至今許多英語詞彙來自於古法語。
註2 百年戰爭(Hundred Years' War)指1337至1453年期間英法王國之間發生的戰爭。此戰爭起因自王位繼承權的爭奪,歷經多次會戰、圍城,英人在法國農業腹地的長期掠劫,為中世紀「游擊戰」與「全民戰爭」的案例,百年戰爭長達116年,歷經五代統治者,戰後英法兩國發展出強烈的民族意識,此前主操法語的英國統治階級,開始以英語為主要語言。
註3 亨利八世(Henry VIII;1491-1547)一生中共取六名妻子,並將其中兩位梟首示眾。1533年,亨利八世為了與第一任妻子阿拉貢的凱瑟琳離婚,而與羅馬教皇反目,後宣布英國教會脫離羅馬教廷,從此以後英國國王成為最高宗教領袖。
註4 酷英國/酷不列顛尼亞(Cool Britannia)為1990年代風靡一時的用詞,原為《新聞週刊》(Newsweek)所創,形容倫敦為「世界上最酷的首都」,之後被廣泛使用,指稱1990年代英倫流行音樂、美術和時尚等文化產業風行世界的現象。
張碩尹( 10篇 )

旅英台灣藝術家,國立政治大學廣告學學士,倫敦大學金匠學院(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藝術碩士畢。其創作媒材跨及裝置、繪畫、表演與錄像,並結合科學、生物學、生物動力學等不同知識領域,反應人與科技、社會的關係。他的近期個展於德國萊比錫Kunstkraftwerk藝術中心、倫敦亞洲藝術中心、台北市立美術館;並參與台北雙年展、廣州三年展、薩奇藝廊、 Compton Verney美術館、惠康基金會之群展與委託案。近期獲獎包括英國皇家雕塑學會獎、香港Art Central新晉菁英大獎。作品受台北市立美術館、巴西駐英大使館、韓國Noblesse Collection、墨西哥JM SR Collection典藏,與亞洲歐洲私人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