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說到「美術館教育者常說自己的角色是催化者(facilitator),嘗試在觀眾和藝術作品之間建立橋樑,引導觀眾用自己的方式認識作品」,聽起來或許有些抽象,因此我試圖從學校訓練和實務經驗中梳理出幾個大原則。
1 .和「我」無關,重點是你
教育者這個角色的重點不是為了炫耀我們知道多少作品或藝術家相關知識,說再多觀眾沒興趣就是沒興趣,再用心備課講出口都化為雲煙。
美術館教育界遵循教育學者杜威(John Dewey)的理念:當一個人學習新的東西時,最有效的方法是建立在其既有的知識及經驗基礎。學習是一個累積的、循序漸進的過程,就像我們要能寫出自己的名字必須要先學會握筆。
乍看這是非常基本的原則,但當我們精熟一個領域後,常會忘記自己也曾經什麼都不會。別一廂情願地倒出大量資訊,先認識你的觀眾,因為真正有效的學習通常是在和個人有連結的時候發生,而我們要做的是去找到可以形成連結的點。
2.開放式討論
要認識觀眾不可或缺的是開放式討論,藉此了解觀眾的既有知識和經驗,並在短時間建立信任。
進行開放式討論時記得——沒有標準答案,每一個答案都是對的。
我們開始探索一件作品時,最常用的第一個問題是「在這件作品中你注意到什麼?(What do you notice about this work?)」(註)以 Jackson Pollock(傑克森·波拉克)作品 Autumn Rhythm (Number 30) 為例,小Q說他看到一堆螞蟻、小希說那些比較像是顏料滴在畫布上的痕跡,從他們的發言就開始對他們的過往經驗、既有知識、和思考方式有點概念了,接著就可以依據觀眾的發言去分享關於這件作品的資訊,並串連不同參與者的發言去引發更多的討論。
當遇到發言沒有很明確的時候,可以接續問來幫助參與者釐清觀察和想法。比如說,在小Q分享「我看到一堆螞蟻」時,我們可以進一步問「畫面中的什麼部分讓你覺得是一堆螞蟻呢?」這個方法可以提醒觀眾用畫面中的具體「證據」來支持自己的論點,也讓其他沒有看到螞蟻的觀眾得以看到和自己不同的解讀。
值得一提的是,不是每一個問句都是開放式問句。簡單來說,一個有正確答案的問句就不是一個開放式問句。例如「這片葉子是什麼形狀呢?」乍看像是開放式問句但其實有正確答案,這時候我們可以換個方式問問題「你會怎麼形容這片葉子的形狀呢?」
回想小時候老師問問題時,是不是通常只有確定答案的人會舉手回答?有正確答案的問句會讓觀眾因為害怕答錯而不願意參與,我們也會因此錯過了解觀眾的機會。
3. 聆聽、聆聽、聆聽!
相信大家都知道聆聽在溝通中的重要性,而且要不加任何判斷地聽。即便參與者分享我們不認同的觀點,我們也要盡量不表現出來,避免影響觀眾分享的意願和內容。
再次強調,教育者是一個催化者的角色,重點是觀眾和作品之間的關係,我們聆聽是為了理解觀眾、進而找到可以引導觀眾進入作品的角度。
討論和聆聽的過程也有示範正向溝通的作用。在參與者分享後我常會覆述一次,比如說當小明分享「我覺得那些螞蟻應該是顏料滴在畫布上」時,可以向大家說「小明認為畫面上中一點一點的東西像是把顏料滴在畫布上的痕跡,我這樣理解對嗎?」除了確認自己是否理解正確、也確認其他參與者有聽到,同時也鼓勵其他參與者分享不同想法。
4. 幫助觀眾建立和作品的連結
一面聽觀眾分享、一面和事先設計的課程內容掃描比對,搜尋可能的連結,融會貫通觀眾的分享繼續拋出符合主題並可以延伸討論的問題,鼓勵更深入思考、多元想法的交流。
我總是想像自己帶著一些不同顏色的球伺機而動,在聽到關鍵字時選擇拿出最適合的球來回應。
以 2020 年九月在 Nunu Fine Art 帶領的親子藝術工作坊為例,關於 Peter Zimmermann (彼得·辛莫曼)的創作我想要討論的方向之一是創作媒材,但我先讓討論自然發展、先不提到這個。首先,我問孩子他們在作品 Malibu(馬里布) 中看到了什麼,一番討論後直到有人提到類似的觀察時(如「看起來好像一灘灘水疊在一起」),我才順勢將話題帶到創作媒材。而在分享藝術家使用的媒材叫做「環氧樹酯」之前,我先給孩子看一般停車場的照片(環氧樹酯常用於停車場的地面),幫助他們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建立和這件作品之間的連結,這樣一來當我接著解釋藝術家如何使用這個媒材的時候,孩子便有具體的想像來認識作品,而他們下次再踏在停車場的地面上時,也可能會想起曾經看過的這件作品。
5. 透過多種方式引導觀眾參與
每個人都有各自擅長的學習方式,因此我常會安排多樣的小活動,除了討論以外,像是書寫、繪畫、甚至是聲音或肢體動作等,盡可能讓每位觀眾都有參與的意願和機會。
舉例來說,比較害羞的孩子可能不好意思發言分享,不過他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參與,哪怕只是默默觀察和思考都是參與。但為了讓害羞的孩子不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活動設計可以涵括多元參與方式,像是和同行照顧者分享、或舉手投票等。
參觀美術館或展覽本身就是一個五感體驗,美術館教育也不只是透過視覺在理解藝術作品,因此在教育活動設計上可以多多運用五感體驗,讓經驗更為立體、也符合觀眾擅長的各種學習方式。
前述的工作坊中,我邀請參與者想像 Kees Goudzwaard(基斯.古祖瓦德)作品 Fragments and Holes(碎片與孔隙)的畫面會是什麼聲音,有的孩子聽到水珠滴落在屋頂上的聲音,有人聽到河流潺潺的水聲,甚至還有爆炸的聲音——藉由聽覺聯想、聲音創造,孩子得以用另一種角度來體會藝術家創作中的音樂性。
除了上述五個方法原則以外,最重要的還有教育者的「真心」,這可以說是教育活動中的靈魂。每一位教育者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們有我們個人的性格、知識和見解,我們不應該強加自己的觀點在觀眾身上,但我們也不需要隱藏個人特質。
真心對觀眾感到好奇、真心去學習不同的觀點、真心面對自己的情緒、真心承認自己的不足,當觀眾感受到你和他們一樣也是一個「真實的人」,和觀眾之間的信任才會建立。
可以想像美術館教育活動是由點、線、面所組成,每一位觀眾的每一個發言都是一個點,透過課程設計中想要著重的內容將不同的點連在一起,串成對話、形成一條條線,而綜合這些線及呼應課程設計的小活動後,整個教育活動就成為一個緊緊叩合、完整的面;而讓整個活動是「活的」的關鍵就是教育者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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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這篇文章分享的方法原則是基於「文化回應教學法」及「探究式教學法」發展出來的。
文化回應教學法 Culturally Responsive Teaching:與其說是一種教學方法,更應該視為一種態度:相信教學應以學生為主體,肯定不同族群文化、並瞭解文化對學生的影響,進而避免強勢文化的持續性壓迫。
探究式教學法 Inquiry-Based Approach:簡單來說,是透過有策略地問問題以激起學生的好奇心,鼓勵主動學習,培養學生的探究能力(如觀察、提問、歸納等)。
在台灣出生長大、現在在布魯克林生活——主要在美術館教課、偶爾也捏陶。
自紐約市立學院(City College of New York, CUNY)取得藝術史及美術館教育碩士後,目前於紐約 MoMA(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擔任全職 Learning Specialist 從事教學工作。過去曾在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大都會博物館)、Brooklyn Museum(布魯克林博物館)、Museum of Arts and Design 及 Rubin Museum of Art 工作,並於紐約公私立教育機構教授兒童藝術。
相信每個人都可以透過藝術拓展對自己和世界的認識,培養對社會的關懷、也從中發掘自己的力量。2019 年成立平台 ART WITH PANDA 以來,在台北及紐約舉辦實體和線上工作坊,陪伴中文圈的大小朋友們累積對自己的信任,用自己的方式享受藝術帶來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