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典藏｜愛閱讀】皮皮：兒童文學史上響叮噹的獨居小人——談《長襪皮皮出海去》

《皮皮出海去》是瑞典二十世紀兒童文學國寶林格倫以九歲女孩「皮皮」為主角創作之系列三部曲第二集，出版於一九四六年。此作無論敘事收放、內容層次，皆較第一集更為開展奔放，豐富精采。出版逾七十年後回顧，仍極為可觀。

文／劉鳳芯（國立中興大學外文系副教授）

「皮皮」系列的小主角無父也無母。據皮皮自述，她的媽媽在天堂當天使；至於曾是船長的爸爸，則於某次海上航行因暴風雨落海失蹤；不過因皮爸肥胖，皮皮相信爸爸肯定不會淹死，而是沉浮海上、漂流至南太平洋小島稱王。根據主角的身分設定，評家多將「皮皮」系列歸入二十世紀上半葉兒童文學大宗「孤兒敘事」之屬，但本系列的小姑娘可大大不同於那些孤女前輩──無論投靠姨媽的波麗安娜、守護祕密花園的瑪麗、綠屋瓦裡的紅髮安妮、住在阿爾卑斯山下的海蒂／小蓮、抑或離開日光溪農場的麗蓓嘉，因為皮皮力大無比、自給自足、經濟無虞；而且因有馬有猴為伴，所以儼然還是動物園一介小小女生園長。

因皮皮創下兒童文學史上兒童主角獨居、拒絕上學的先例，且力氣強過成人（在本集中腕力幾勝皮爸）、足以自保，又不受世俗物欲牽絆，「擁皮派」（占多數）咸認為「皮皮」系列乃兒童文學遁世想像之經典，盛讚書中小主角皮皮率直、自由、自在，並視皮皮為全天下廣大兒童的救贖──因為尋常良家小乖乖如湯米及安妮卡，豈可一日不洗澡、一天不上學，又豈敢不聽父母和老師的話、違背社會規範、率性表達不滿？但可想而知，不少成人對於皮皮反權威的態度並不買單，還憂心這位小女娃可能樹立壞榜樣、帶壞天下小孩。

皮皮是否想成為兒童典範，倒令人玩味，且讓我們回到文本瞧瞧皮皮的形象。皮皮滿腹鬼點，是遊戲的領頭羊（比方「請你跟我這樣做」）、也是下達指令的指揮官（例如瓶中信的內容），儼然孩子王、大姊大。除此之外，故事中的皮皮還是類成人的慈善家，因為她像成人那樣可自由支配財務，並坐擁成桶金幣。本書中，皮皮不只一次慷慨掏出大把金幣，或購買各式糖果、或準備豐富糕點、或讓身邊小朋友挑選各自喜歡玩具，不僅填飽全鎮小朋友的肚腹，也成全兒童的想望。

是以，與其說皮皮是個滿頭紅髮、長滿雀斑、年僅九歲的人類小女孩，她更像滿足兒童想像的具體化身：鬼靈精怪，是童話國度的魔法仙子、是超凡世界的怪物、是化外之地的小野獸；換言之，皮皮是超人，乃非人的後人類。本書中，皮皮確實不只一次展露上述形象。而書中皮皮幾乎去到學校的橋段，充分展現皮皮非此非彼、又此又彼的閾限（liminal）狀態。皮皮因想跟著學童去遠足，某日突然現身校園：那日是個晴暖天，教室窗戶全開，緊貼著教室牆外的樺樹上，有隻椋鳥棲息於樹梢快活啁啾。忽地，皮皮出現於樺樹的一根枝椏上；因為枝椏一直延伸到教室窗臺，所以皮皮又像是坐在窗戶前面。那麼皮皮究竟是人是鳥、是學童抑或輟學生，引人遐思、令人莞爾。

至於皮皮的怪物身分，不僅是角色自封、還經所有周邊小朋友確認。話說故事中的皮皮成功加入學校遠足行列，一行人來到一座像怪物般非比尋常、美得出奇，名喚「怪物森林」的樹林。思考從不像大人拐彎抹角的皮皮望文生義，期待怪物樹林出現怪物，大失所望之餘，索性自扮怪物發出巨吼，嚇壞老師學生，還一逕跳入深深岩縫，假裝是其巢穴；皮皮舉動引發小朋友取笑，遂喊其為「笨蛋怪物」。至於皮皮的野獸身分，則於書中描寫艾弗朗爸爸返家、父女重逢時充分揭露。

本書末三章乃筆者極愛，以其既有嘉年華般的歡鬧，又有即將訣別童年的深沉悲傷；感情濃烈，情節緊湊，張力十足，將全書帶入最高潮。話說皮爸登場時，全身上下除武器裝飾等行頭，僅一條單薄草裙披掛腰間聊表形式，卻難掩通身胖呼呼肥肉與絨絨體毛，是以皮皮爸是人是獸、是人是盜，難以分辨。如父如女，皮皮亦不遑多讓：按尋常人類情感表達，父女久別重逢，見面第一件事理當喜極而泣云云，未料這對國王與公主見面第一件事竟是坐下比力氣，接著又透過各種超越人類互動的肢體表現如咬耳咬鼻、激烈摔角互相表達愛意。

倘若皮皮的形象已經非此非彼，皮皮所說出的話，則更是不斷擺盪於虛實之間，憑添此書及此系列的誘人魅力。書中的皮皮常與湯米及安妮卡、甚至老師分享她過往豐富的航海見聞，但內容可信度每每啟人疑竇，引發說謊質疑。本書之末藉湯米之口，為皮皮是否說謊下了一道注解：湯米一口咬定皮皮不是真的說謊，只是假裝自己編出來的故事是謊話。此語玄妙值得細究：旁觀小朋友如湯米之屬顯然從頭到尾都知道皮皮所言乃編造、也明白皮皮一直假裝說謊，但正因為皮皮並非真心假掰，所以無傷大雅，也無揭穿之虞。由此可見書中的湯米和安妮卡雖對皮皮言聽計從，卻眼光清澈、心知肚明，而非被牽著鼻子走的小傻瓜；也難怪皮皮聽罷認真看著湯米，評斷他說話有理，將來恐怕難逃變成大人物！筆者至此不禁好奇：倘若書中其他兒童角色尚且如此了解皮皮，閱讀《長襪皮皮出海去》的大人讀者又如何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