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台灣堪稱在社群媒體上最受到矚目的展覽,非臺南市美術館(簡稱南美館)的「亞洲的地獄與幽魂」特展莫屬。一張殭屍裝置宣傳照,引發了民俗學或藝術評論等各方面的關注,也是少數難得由美術館所出品的「排隊展」。台南本身就是旅客的觀光熱點,如果造訪地方美食名店的人潮也順勢排了去南美館的行程,會有這樣的熱度,仔細想想其實不難理解。不過一直有質疑的聲音指出,明明是亞洲鬼怪的展演,台灣本身也有策劃這類主題展的經驗,為何要引進法國的展覽?(註1)進而慢慢地有「引進東方主義視角」、「西方人獵奇想像再現」的批判聲音。但事實上這個展覽與法國展出時的內容相差甚遠,特別是南美館方積極將台灣近年興起的鬼怪學論述與相關作品,置入於展覽當中,不只有國內博物館藏品,亦有純藝術作品與動漫等相關內容的展示。惟這條脈絡不太被主流媒體討論,因此本文試著就這些作品與內容,簡單說明與分析。
台灣的地獄探索
走進這次展覽的入口,是由台灣藝術家顏忠賢的作品《地獄變相》作為開場白,之後接續著「地獄的想像」主題展場。將這件作品安排在此是非常有趣的作法,因為在傳統的民間信仰中,人死後的靈魂會先被催魂使者、攝魂使者帶走,土地公亦會帶著亡者生前的善惡簿,先讓城隍爺初審,判定功過善惡後,開始一連串的審判過程。而顏忠賢的作品,來自於小時候逛城隍廟的記憶,他將神像、神壇以及廟中牆上的壁畫以布品編織的形式重現。相較於一般廟內擺設的傳統祭祀用具,織品柔軟的質感,有如腦海中逐漸融化的記憶,彷彿人死後將隨塵土逝去的意像。本展首次在法國展出時,入口處是一名鬼怪張開大嘴讓觀眾走進,而此次在台灣的展出,便改成這切合本地死後世界想像的作品,是十分有趣的嘗試。

而在這之後,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藏,日治時期繪製的《十殿地獄圖掛軸》一字排開,與藝術家姚瑞中的《地獄空》相望對比。根據展覽說明,前者多出現於傳統佛教或民間信仰的拔度法事現場,俗稱功德畫,一組十幅,懸掛於道場中,內容多描繪十殿地獄的各種審判與刑罰的情景,具有濃厚醒世意義,亦是台灣民俗繪畫中常見的題材之一。另一邊姚瑞中作品所拍攝的則是台灣廟宇在過去所設置的十八層地獄遊樂設施,原本在過去各種法會用以勸世的地獄圖像,以現代消費式娛樂設施的形式出現在眾人面前,而藝術家先使用的拍立得照相機拍攝這些設施的細節,再以三頻道錄像的方法呈現,一方面明確表現出地獄的民俗想像,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所出現的變體。另一方面,也可以看見不同的媒材,如繪畫、娛樂設施、攝影與錄像,隨著時代推進的演變過程,其中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拍立得閃光燈的獨特視覺效果,讓地獄的景象,出現了恐怖電影特效般的視覺效果。



台日鬼怪的連結與想像
其次的「遊返的鬼魂」單元,則將目光放置到妖怪文化所延伸出的各種流行文化,且幅度從日本前現代至現代化後的各種娛樂形式皆在討論範圍當中。動漫文化的部分便展出了漫畫家水木茂的作品,作為將日本妖怪傳說以近代動漫形式重新轉化的重要人物,現場展出他將古來常見的百鬼夜行圖,原本各種舊式工具形式的「付喪神」(古代日本人認為日常物品用久了會有靈魂而成為妖怪),改畫為各種現代電器和傢俱,藉此表現出此概念隨時代變遷的嶄新想像。這類的動漫文化形式,也被台灣的漫畫家所援用,例如以《異人茶跡》聞名的創作者張季雅,就在現場展出五件以台灣妖怪的主題漫畫圖像,如魔神仔、林投姐與虎姑婆等等,她同時也是與作家何敬堯合作《妖怪台灣》等專書的插畫家,其圖像相信是近年台灣妖怪風潮的重要象徵之一。另外也有藝術家黃千倫,以水墨媒材畫出的日本妖怪主題作。

以表演藝術來說,自然不得不提起江戶時代歌舞伎中,女鬼復仇經典文本的《四谷怪談》,故事中的主角阿岩,自己的丈夫伊右衛門為了仕途,想要與新歡對象阿梅結婚,刻意在妻子的飯菜中下毒,進而使她臉頰潰爛毀容。最後伊右衛門羅織阿岩與他人通姦,將她和被誣陷的姦夫殺害後綁在門板上丟到河內。最後阿岩化為怨靈向伊右衛門復仇,在他再婚的新婚夜時,附身在阿梅身上,伊右衛門一見新婚妻子的臉變成阿岩死前潰爛的臉龐時失心瘋大開殺戒,不只殺害阿梅,連牽線的岳父也慘遭毒手。最後阿岩則控制了一大群老鼠,將負心漢活活咬死。
由於故事獵奇,加上當時的歌舞伎舞台技術發展,也將情節內容發揮到淋漓盡致,因此《四谷怪談》馬上藉由當時的劇場傳播成為了當時家喻戶曉的故事。而有趣的是,這類「被丈夫殺害的妻子」的情節與想像,則在後續台灣的日治時期,被日本劇場人投射在本地的《周成過台灣》故事中,內容為糟糠妻月裡來臺找尋丈夫,最後卻反遭他與情婦聯手害死,因而化為厲鬼報復。由此改編而成的正劇《無情之恨》,由高松豐次郎1909年成立劇院經營的團隊「臺灣同仁社」的附屬劇團「臺灣正劇練習所」演出,演員皆為招募而來的臺人男女練習生,首演於1910年8月的朝日座。而當時的演出海報在2019年11月由「早稻田大學坪內博士紀念演劇博物館」主辦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日本劇場人與電影人的『臺灣時代』:殖民地舞臺上所見的文化交錯」中被首次展出,並由筆者於本刊介紹於「臺府展中的幽靈畫作與日治臺灣的鬼怪圖像」一文,進而被南美館方參考,在這次展覽中首次在台灣展出。台灣正劇宣傳海報中,將月裡描繪成日式白衣女鬼無腳且披頭散髮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這個圖像也成了展覽中日本與台灣女鬼的一個重要連結點。

女鬼在台日,不論是在哪個時代,永遠都是大眾最熱切討論的主題,這自然是因為兩地父權社會結構所造成的結果。一方面是整體社會對女性壓抑的虧欠心態,另一方面也展現出位居邊緣的女性,只能透過成為厲鬼才能取得報復父權社會的能力。也因此在電影的世界當中,台日都有以女鬼的電影題材。日本女鬼電影是法方在策劃這展覽時,原本就有的內容,台灣女鬼的電影和相關題材連結推展的脈絡,則是南美館方的特意安排。例如現場展出1988年由丁善璽執導的《林投姐》,與近年在台灣取得巨大票房成功的「紅衣小女孩」系列電影海報等等。
丁善璽版本的林投姐故事,變動了內容,和原來負心漢害命的故事有著極大差異。故事講述商人吳世平娶妻柳素雲並且育有三名子女,來台灣經商落戶,生活美滿。豈知有一天世平的部下周俊,為了謀奪吳家產業,勾結日本警察伊藤,先將世平殺害丟入河中,後害死素雲,把屍體吊在林投樹上,又揚言欲殺害三個幼子。
吳家的侍女阿秀,求助於賣肉粽的阿旺與旺母幫素雲復仇。周俊強佔吳宅開設賭場,並奉關帝鎮壓。素雲死後,受林投樹靈影響,化為冤魂,報仇心切,數度到賭場尋仇,都因關帝坐鎮未果,周俊深恐怨靈前來,就請道士阻擋,但冥冥之中善惡皆有報,壞人最後遭遇天譴。由此可見,這是結合戰後戒嚴時期社會情境的劇情設定。
原漢對立的歷史框架
不只上述的林投姐以台灣傳統鬼怪傳說為改編主題,近期的「紅衣小女孩」系列則援用了魔神仔傳說,並若有似無地指涉到原漢對立的情節,也與現場藝術家梁廷毓的《斷頭之河》一作有所對應。在紅衣小女孩系列當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故事基礎,即繼承虎爺乩身的家族宮廟,與「煞魔神」一族的對立與衝突。仔細觀看這個虎爺廟的來歷,寫著神明來到此處時,將在此的妖魔驅離後守護眾生,但基本上就是征服者據地為王後,所建立的神話論述框架。有趣的是,系列中神秘魔法的來源,即一位具有原住民血統的母親,將山林神秘能量,轉以漢人咒術形式,讓自己女兒復活成魔神仔的方法,也意有所指地隱喻現今許多外表看似漢風形式的廟宇,事實上所祭祀的是平埔族原住民的神祇,祭典舉辦的方法也帶有明顯的平埔族遺風。(註2)

除此之外,飾演女主角的演員挑選也十分特別,例如許瑋甯、徐若瑄與楊丞琳等等,都是不同於一般漢人樣貌的混血臉孔。對應到整體隱喻原漢對立的故事背景,與超自然力量的咒術想像,當故事中這些女性角色在遇到人生難題時,身上不同一般人的基因與血緣,自然更容易受到神秘力量的召喚,進而回到被外來霸權邊緣化神祇所在的山林懷抱中。

與其相對的梁廷毓作品《斷頭之河》,則是談論桃園龍潭與關西一帶,漢人與原住民對立的歷史經驗。當時他走訪許多地方廟宇,發現是當時標記兩個族群彼此交界前線的重要據點,另外當地許多老舊的無人供養墳塚,事實上是被原住民出草後,斷頭被判定為凶死的羅漢腳,或者因此無法入祀家族宗祠的漢人。惟與紅衣小女孩這以主流觀眾為主要訴求客群的大眾電影不同,梁廷毓的作品則是以純藝術實踐為主的實驗影像,結合近年台灣美術界蔚為風潮的田野踏查風格,由此可見原漢對立的議題,也因此被廣泛實踐在不同的創作領域當中。這類「論文電影」式的錄像風格也在藝術家林羿綺的《運行針:曼谷》中出現,她透過搜集許多當地的鬼故事,結合論文電影的形式,講述曼谷當地泛靈信仰下,神鬼共存的獨特生活型態。

簡單觀覽此次南美館方積極介入法國凱布朗利博物館策劃展的台灣鬼怪脈絡,某種程度來說也確實表現出台灣藝術、文學、動漫與各種文化創意領域,過去經營此議題的各種成果。且這次展覽選件,特別聚焦在泰國跟日本這兩個幾乎把鬼怪處理成自己國際文化形象的亞洲國家,頗有分庭抗禮的意味。這某種程度也帶出台灣在世界能見度的問題,由於地域政治的關係,造成台灣政治主體不明確,連帶影響到在國際社會中的文化形象一直相對模糊。近年台灣鬼怪學的興起,事實上也是藝文界積極標誌「台灣性」的過程,今年六月作家何敬堯的台灣妖怪系列的書籍有了日文譯本《台湾の妖怪伝説》逆輸出回日本出版。而這次南美館的展出,相對比較是法國博物館先提出論述架構,再給南美館策展團隊積極置入台灣的在地作品與文物,與西方世界引發觀展熱潮的展覽對話。南美館也不諱言,他們希望透過這樣的形式,讓外國的機構和策展人可以注意到台灣的民俗文物、藝術作品與文化創意,未來可以引發多少的效應,則靜待時間慢慢證明。

註1 例如:國立台灣文學館的「魔幻鯤島,妖鬼奇譚」 臺灣鬼怪文學特展,以及C-LAB的「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南美館本身也有策劃過「向眾神致敬─宮廟藝術展」等民俗議題的展演。
註2 相關說明可詳見:台灣混血宗教:場域中的文化想像。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