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是一把雙面刃
「顛倒夢想」探問存在的價值、意義與方式,既是答案也是問題。一個是顛倒、一個是夢想。如果沒有顛倒,就不會有夢想;沒有夢想,就不會有顛倒。二者相依相存。
「夢想」兩個字是肉體和內心的情緒,都是一種幻覺。譬如我們都追求舒服的身體與快樂的感覺。但,真相是「身體朝向死亡時只會愈來愈不舒服;而快樂這種幻覺愈來愈多時,感官卻會麻痺」。愈是追求,氾濫地使用,最後就都壞掉了。感覺的本質是虛幻,但並非不存在,也沒有什麼好或不好。《金剛經》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然而,正是這些虛幻的東西帶給人們諸多感覺,連動身體有所反應。顯然,它們有著極其強烈的存在感。在藝術家看來,「夢想」這個在如今時代這麼大的字就像這樣。「在我們的社會中,夢想被歌頌,成為一種終極信仰:人因夢想而偉大,進而確認自身存在的價值;但同樣的也因其不可得而挫敗沮喪,甚至自我毀滅。夢想作為一種執念妄想,能載舟亦能覆舟,其所具備的矛盾與雙極性,讓我不禁反思,在這個消費時代下,夢想以崇高的理想標地之姿被仰望,然而也可以被當成一次性使用餐具般廉價的拋棄更換。」
「顛倒夢想」是人類無法抵抗的。那涉及了根本人性。
推翻水墨重彩界分傳統
中國繪畫常以水墨與重彩區分,但曾建穎的創作不依傳統題材的界分,山水就是山水,花鳥就是花鳥,重彩與水墨皆可隨性施色甚至並用,沒有「山水就是黑白水墨」的道理。尤其,曾建穎按著史料文獻將水墨推回了更早年代的使用方式,未必潑墨,未必寫意,而是把中國傳統繪畫諸多概念加以融合,於今發展出獨屬於他的新調子。
曾建穎觀察到:「長年因為歷史因素,大家對這兩種媒材各有偏見,也偏狹地形成各種審美觀。我對某些畫論、品鑑抱持的想法是『那是古時候文青寫的品味指導書』而已,有其時代意義,但並非真理。因此我是以自己的觀點在用這些材料,透過與這些材料長期互動的過程來產生自身繪畫性的風格。每一個材料的表現性應該都要是多元的,但起碼在台灣藝術史書寫脈絡之下,它們都被限縮了。一如六祖慧能所言:『本來無一物。』一種材料剛出現時,大家不存偏見,或不認為該怎麼使用和描繪才是好的。對我來說,水墨、膠彩只是媒介。所有材料都有表現性的問題。唯有透過個體能力以創造力去表現對象物,才是創作的基礎;沒有固定的成功模式。」
作為曾建穎於研究所就讀時指導教授的潘信華表示,現階段的他正在拓展人物表現的寬度。以2016年《說書人》與這次一樣以紅衣表現的《自體擁抱》(2017)為例相比,不同處在於《說書人》貌似平塗的衣著,如今變得捲曲富變化,像腸子,像肌肉。此外,他也藉不同紙張紋理與筆墨產生多樣的化學變化,讓繪畫性有更多表情樣貌。《野露》(2017)的紙張紋理明顯易見,不同層次的暈染與勾描,讓色的表現力由深到淺的層次能更細膩地推進。但採日本紙張的《花氣薰人》(2017),表現平滑,料子較厚,將中國傳統水墨以往不拿來繪製人物像(通常用於山水)的技法逆向操作。倘若細看便能發現《花氣薰人》的人物頭髮彷彿繁密樹葉,臉部皮膚既如水流又似常以皴擦表現的石頭層次。
曾建穎《春雷》.紙本膠彩、墨、礦物顏料.85×158 cm.2017。圖片提供:赤粒藝術
過去十年,曾建穎一直努力怎麼讓傳統材料有新的表情。同時,不太使用新的時髦材料。這些作品的本質仍是傳統繪畫,但在表現、觀念、繪畫性上,完全不是大家過去習慣的樣態。技法表現雖然複雜,但溯及材料源頭其實單純;東方顏料就是動物膠、色粉和水的不同比例調和。比方《自體擁抱》比較多麻絲毛料,為了保留這種質地,顏料處理較薄透,紙筋與色料的不同厚度與層次都能清楚看見。按他的說法:「讓底下的觸感可以出來,使得畫面至少看起來不是那麼乾淨,而是濃烈豐富。以前畫面偏愛乾淨,做得簡潔。但是後來才發覺人生很多東西就是無法乾淨的,總是同時存在乾淨與骯髒,也不可能少掉任何一個,因為它們是一體兩面的。這是我現在對世界感受到的東西。」然而,在某些角度觀看,畫面卻又顯得透亮,足見其技巧臻微入妙,意境推實入虛。曾建穎坦言:「這是我想在作品裡表達的氛圍。那個氛圍我用紙張呈現,並且不特別設定顏料的透與厚。我沒什麼野心做唯物實驗,不是為了材料去選擇材料,但材料的細節和畫法是我創作的一部分。」
身體是一種傳達精神的修辭
曾建穎的人物畫是特別的,無論黑白都擁有高辨識度與明確性。他解釋:「原因是參考了敦煌壁畫。我覺得那些人物畫原本白的地方(鉛白)如今氧化變黑的部分很有趣,是很當代的感官,很像X光片或當代光影變化。不是素描課裡教出來的光源明暗原則。我用這樣的立體感表現人物希望能帶出一種精神性,讓其存在的能量與熱度被突顯出來。」
同時,雲霧、石頭、花草等古典圖像被藝術家挪用時,也加了點變化。曾建穎補充:「我的畫雖然現實,並不抽象,也不寫實,但更貼切的說法是『寫真』。畫中每個物件都帶有肉感,無論動植物,仔細聯想的話,可以看見一些身體局部組織和皺摺。」比方《野露》白色部分彷彿一種有骨頭的身體,也如雲霧,具有物質上的錯亂感,黑色部分無疑透露一個人的內在,產生一種靈肉對比的效果;抑或《世界池》(2017)、《春雷》(2017)、《野火》(2017)、《野露》中,植物彎折的弧度也帶有肉感的錯覺。
「精神沒有辦法被再現,就像我怎麼樣都無法理解你真正的感受和想法。但你的身體卻部分地透露了精神狀態。」曾建穎說。
無論白色群構人物透露的人際角力關係,抑或黑色個體人物意味的獨立精神,都是曾建穎透過繪筆處理個人生活的各種體驗與感覺,「沒有宏偉的歷史包袱,而是某種共通性。既去性別,也去時代,不要用標籤思考這些情境,反倒是撕除標籤後這些東西的關係呈現出了什麼情境。」
曾建穎個展「顛倒夢想」一景。圖片提供:赤粒藝術
唯心眾生相
一如曾建穎創作自述:「我想用一種個人的觀點,來切入社會與時代,試圖展現人存在的樣貌。我欲探討的並非社會現象本身,而是現象中『人』的狀態。我喜歡佛學裡『眾生相』這個概念,我將之理解為一種面向群眾的凝視:望向群體,然而看的是每一個作為個體的人。」
再說一次,身體是展現精神的證據。
曾建穎以唯心的角度,透過人與人的密度與關係,局部感官的放大與凝視,來突顯關切對象的狀態。因此,他在創作中所呈現的情境,反映了自身感覺系統的延伸,是一種透過身體去詮釋感官世界而得出的現象。這種透過眾生來看見自己的鏈結,讓筆者想起了《一代宗師》裡的台詞:「我7歲學拳,40以前沒見過高山。到第一次碰到,發現原來最難越過的,卻是生活。」曾建穎「見自己」描述的無非生活最難過的部分,也就是「顛倒夢想」的內容——生活最困難是面對自己的慾望。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語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顛倒夢想」是曾建穎首個展之名,不僅統整了一路走來的各種技法嘗試、風格與繪畫性的開發,作為與赤粒藝術合作5年的階段性成果,可以比擬練武之人在第一階段「見自己」的交代;也是曾建穎始終以「精神」(靈)與「身體」(肉)為關懷,企圖藉此討論這個社會的虛妄與慾望的荒謬現實之心得。
曾建穎個展「顛倒夢想」一景。圖片提供:赤粒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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