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析第三屆中信當代繪畫獎：李芳妤奪首獎，「繪畫」回歸感知的幽微之處？

2025年11月，由中國信託文教基金會主辦的第三屆「中國信託當代繪畫獎」（以下簡稱「中信當代繪畫獎」）正式揭曉得獎名單。綜觀今年的得獎作品相較於以往，似乎展現出一種更為內化、更具物質性，甚至帶有某種「輕盈感」的繪畫姿態。

今年的評審團陣容包括臺灣美術基金會執行長林平、藝術家李傑、前卓納畫廊資深總監，現獨立策展人許宇、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院教授陳曉朋以及中國信託文教基金會顧問蔣惠亭。從632件投件作品中，選出19件作為入圍與得獎作品。其中由李芳妤以《白瓷磚、花、縫隙》奪得首獎，獲得獎金80萬元；三件優選作品分別為張皓宇《從水開始……接著一場模擬的敘事》、黃冠鈞《在與不在場的空間》與黃嘉寧《仙人掌塊（猴尾柱）》，各獲獎金40萬元。

回望上一屆（第二屆），評審團在經歷多輪激烈的辯論中做出了「首獎從缺」的決定，可說是一個充滿焦慮的時刻，評審團主席林平認為，首獎從缺不是對參賽者的消極作用，而是對獎項未來「有更高度的期許。」她進一步指出，「從缺」的姿態其實無非表露出評審委員無法從已經名列優選的優秀參賽者中被說服，尋覓到足以針對當代繪畫提出有力論點和表現的作品。（註）

然而，來到第三屆，從632件投件作品到最終脫穎而出的19件入選作，乃至於奪得首獎的李芳妤，我們發現那些曾經佔據當代藝術話語權核心的社會介入與政治批判，竟有集體退潮的跡象，不過這並非意味著創作者對現實的冷感，而是在全球政治正確浪潮疲憊之後，臺灣藝術家選擇了從宏大的外部敘事逃逸，回歸到繪畫本體與個人感知的幽微之處。

本文透過本屆評審團主席林平、許宇、陳曉朋的觀點，評析今年中信當代繪畫獎帶來怎麼樣的思維轉向。

議題的退場？當代繪畫的「去政治化」現象

本屆評審過程中，最令評審團感到意外的現象，莫過於「社會議題」在整體內容上的稀缺。

評審團主席林平敏銳地指出，「這次優選作品中沒有那種直帶社會評論的作品，反而讓『繪畫』被重新解放。」她認為這是一種正向的轉變，藝術家不再背負沈重的意識形態包袱，而是讓藝術回到與人之間「忠實、親密的好朋友」關係。

許宇則提供了另一面向國際市場視角的解讀。他指出觀看臺灣這兩年的當代藝術，最深刻的印象仍然是繪畫。這或許與市場的變化有關——在一級市場中，繪畫依舊是最受關注、收藏最活躍的類型。他特別關注臺灣藝術家們如何在市場極大的影響中，仍保持自己的獨特性。

他提到，當前全球的藝術環境裡，不論新一代與老一代的藝術家，現在似乎都被政治正確或意識形態的正確性所綁縛，而這樣的呼聲是否是自然地流入創作之中、又是否該被接受，都是值得討論的議題。全球藝術界彷彿正陷入對政治正確的集體疲憊，而臺灣年輕藝術家對此有著驚人的敏銳度。

許宇直言「我驚訝地發現在這次評選過程中，幾乎沒有出現這類（政治正確）創作。」他認為，這或許是因為臺灣年輕創作者比中、港藝術家更早意識到市場風向的轉變——收藏家與觀眾正在尋找更具審美趣味的作品。

陳曉朋則觀察到今年的明顯趨勢反而是出現將繪畫朝向某種「裝置概念」發展的傾向。有多數的創作者似乎沒有將簡章建議的規格作為優先考量，而是選擇最能充分展現心理狀態或創作能量的作品投件。不少作品也以組件形式呈現，異材質與非傳統畫布的操作也顯著增加。

內容上，多數作品聚焦於當代的處境與困境，先是從個人經驗的細微觀察，再延伸至對於社會環境議題的回應。

三位評審的觀點雖然出發的切面不同，但結論卻不謀而合：從獎項看來，2025年的臺灣當代繪畫，正在道別「議題先行」的現象，進入一個更關注媒材、感知與個人微觀歷史的階段。

首獎李芳妤：數位世代的感知秩序與「輕盈」

在這樣的脈絡下，首獎作品李芳妤《白瓷磚、花、縫隙》獲得評審團一致讚譽。便具有極高的指標意義。

李芳妤以臺灣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白磁磚」為母題，將72組白瓷磚拼接成長達14公尺的巨大牆面。她將磁磚畫上格子的線條，去掉水泥灰縫隙的視覺，並在上面繪製有眼睛的鬱金香，再將磁磚拆開，隨機或有意識地拼湊，將拆解圖像視為一種繪畫方式，最後透過選擇與擺放，拼湊成一幅大型磁磚畫。

李芳妤的勝出，標誌著一種新世代視覺邏輯的確立。評審許宇形容這件作品的語言與符號是創新的，但圖像是臺灣傳統磁磚的圖像，可謂是承襲了長久臺灣當代繪畫創作對平面設計形象的融合，其視覺語言也展現數位原生世代的世界觀，對他們而言，世界不再是由連續的歷史線性所構成，而是由無數可被裁切、拼貼、重組的「圖層」所堆疊。

林平認為，李芳妤的作品是唯一一件直接處理「圖像問題」的。在她的畫中，她的筆法讓那些圖像重新獲得自由；不只是圖案裡的線條，連背景的格子都像是線的延伸。這些線條既是自由的，也是有溫度的，像是一種來自生活的自信。

陳曉朋則從評選機制切入，她認為評審在考量作品時，會綜合觀察繪畫的整體狀態——包含主題、形式，以及是否具有新意。有時獲獎作品本身，其實是一種在不同作品的相互對照和特定評審機制下的結果。本屆首獎作品在形式上非常突出；整體顯得鮮明而具當代感。

邊界的拓荒：物質性、光與未完成的敘事

除了首獎之外，三位優選得主黃冠鈞、張皓宇、黃嘉寧的作品，則進一步展示了臺灣當代繪畫在「物質性」與「邊界」上的探索光譜。如果說前幾年的繪畫獎項常在問「你畫了什麼故事？」，那麼本屆的獲獎作品似乎都在問「什麼是繪畫？」。

黃冠鈞的《在場與不在場的空間》是對繪畫物質屬性的一次提問。他以日常中偶然落在建築牆面上的陰影為靈感，在玻璃平台上，透過層層壓克力顏料去構成作品，製造出層次與陰影，待畫面完成後，再從玻璃上面剝除。因此，透過光線可以看到的陰影，其實是畫作的塗層，也是筆刷的痕跡。他的作品可以說是讓顏料脫離了畫布的依附，成為懸浮於牆面、與光影互動的繪畫。

林平形容這件作品非常渴望「絕對的現場感」，觀者無法透過照片理解它，必須在現場觀看，而這也回應到作品名稱的探問。尤其那垂掛著歪歪斜斜的樣子，藝術家其實沒有辦法完全控制，材料本身有它固執的特質，而藝術家只能與它共處、對話，而不是去「駕馭」它。

年僅25歲的張皓宇，其作品《從水開始……接著一場模擬的敘事》則觸及了繪畫的「記錄性」與「未完成性」。他使用無框畫布，將油彩與炭粉鋪展成一種流動的、未乾的狀態，並構築一個尚未完成的圖像現場，將繪畫過程本身轉為畫面的一部分。

林平指出，張皓宇在質問繪畫與歷史、政治的關係，但他使用了一種極具詩意且保留「手稿感」的方式。這與上一屆許多作品試圖給出明確歷史定論的態度截然不同，張皓宇提供的是一種「模擬」，是敘事的碎片而非終局。

相對資深藝術家黃嘉寧，其作品《仙人掌塊（猴尾柱）》則代表了另一種極端——微觀的具象，她以非常細膩的筆法，放大數倍的比例，描繪仙人掌的毛刺，在眾多追求觀念與裝置化的潮流中，她堅持以精準的筆法處理植物的肌理。

許宇認為作品展現了藝術家獨特的「審美趣味」，在寫實中帶有雕塑感與異域風情。陳曉朋則認為黃嘉寧作品中的仙人掌，並非單純的植物描繪，她提供了全新的觀看手法，是一種新的經驗與體驗。

而事實上，黃嘉寧的入選也證明了「繪畫性」本身的價值，即便沒有宏大議題的加持，純粹的技藝與凝視，依然具有撼動人心的力量。

小結：「當代繪畫」

回顧第二屆中信當代繪畫獎，藝術家們試圖處理地緣政治、災難感與社會結構問題，例如當時 (2023年) 的獲優選者的吳逸寒、蕭珮宜、曾霆羽等人，其作品多帶有濃厚的創傷敘事與環境反思。也有如洪瑄、羅智信等，展現傳統水墨新的技法與利用蝸牛殼、桃園紅土製成顏料來測試繪畫材質的界線等。

延伸閱讀｜V-Touch展覽｜當代就是創造歷史，第二屆中國信託當代繪畫獎

而這屆林平認為比較多回到繪畫本身的歷史與時代語境去思考，有不少是對精神性的追求，像是出現更多以自身文化怡然自得的內化精神狀態，創作者們以一種緩進而非激進的方式，從生活中求道，不再以西方思辯式出發，而是回到東方陰陽相生的思考。

尤其今年不論是李芳妤的磁磚拼貼、黃冠鈞的懸浮顏料，還是張皓宇的未完成敘事到黃嘉寧的微觀寫實，這些作品或許不再試圖拯救世界，但它們誠實地回應了「觀看」，不論是數位時代的、還是回到繪畫本質的思考，它們提醒我們，繪畫是光、是色、是物質、是身體與空間的際遇。

綜觀過去中信當代繪畫獎，確實是一直在成長與變化。從比較大的面向來看，它的廣度與多元性都是持續擴張的，每一屆也都有不同的觀點與樣貌出現。林平認為這恰好符合當代獎項的本質：應該是一個會不斷生長、變化的機制，而不是固定某種價值或方向的指標。獎項的目的不是讓藝術家去迎合某種標準或風格，而是能引發更多人去思考──當代繪畫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我們還要持續畫畫？繪畫在這個時代、在我們的社會裡有什麼價值？讓藝術家透過作品不斷去回應、去辯證這些問題。

註　陳晞，〈「當代繪畫」歧義未定：第二屆中信當代繪畫獎首獎從缺，由吳逸寒、蕭珮宜、洪瑄、曾霆羽、羅智信獲優選〉，《典藏ARTouch》，2025年11月27日瀏覽。

中國信託當代繪畫獎暨展覽

時間：2026/3/13-6/14
頒獎典禮：2026/3/13 14:00
地點：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
展出藝術家（按姓氏筆劃排列）：
首獎－李芳妤
優選－張皓宇、黃冠鈞、黃嘉寧
入選－王柏欽、吳德馨、李迪權、周楷倫、林盈秀、金可、郭秉恩、黃可維、黃宇瑍、黃至正、楊承諺、溫佳寧、盧冠宏、蕭參軍、顏政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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