蕈狀黑雲做為共同記憶
自1950年代初期始,澳洲曾多次被英國用做為核武器試爆場,而當時全澳洲絕大部分人竟然全都蒙在鼓裡。在數十年後的今天,政府對於核武試爆所產生的後遺症,始終是遮遮掩掩。例如,試爆地點現時殘留的幅射量到底有多少,澳洲政府至今仍然拒絕澄清;另外,最近十多年來,仍有曾經居住在試爆地點附近的民眾集體患上怪病的消息傳出。公開資料顯示,上世紀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兩大陣營對峙期間,英國曾先後在澳洲進行七次核子試爆。不過,民間學者和機構卻認為實情絕不止於這個數字。
當年一連串的試爆地點,大多是位於澳洲原住民族的傳統生活範圍。核爆後的「蕈狀黑雲」,後來成為一整代原住民族族人的共同記憶。故此,在澳洲有不少畫家,就曾經以「蕈狀黑雲」做為反核創作主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若干作品 ,例如:拉馬奇(Hugh Ramage) 的《Taranaki》、《Antler》及《Totem》;還有,著名畫家諾蘭(Sidney Nolan)的《中部沙漠:原子試爆》(Central Desert: Atomic Test)和《Untitled(Moonboy and atom blast)》;另外,還包括了斯馬特(Mima Smart)的《無題》(Untitled)、Yalata部落合作繪製的《Maralinga Tjukurpa》(馬拉林加(Maralinga)為南澳州一區域,覆蓋多個核武試爆地點,該字原意為「雷」;而Tjukurpa則是指「創世時期」)、華生(Judy Watson)的「炮彈畫」(bomb drawing)系列、昆馬(Jeffrey Queama)的「Destruction」系列、阿特金森(Lance Atkinson)的《雷霆之域Maralinga》(Maralinga Fields of Thunder)等均被納入「黑霧焚燒的國家」展覽當中。這些以核爆現場為主題的創作活動,提供了一道由各式各樣蕈狀黑雲形象所組成的景觀,支撐著一段過往曾經被壓制的歷史知識。
策展做為遺落知識的考掘
「黑霧焚燒的國家」的策展意向,指向了一段被遺落的歷史知識。而當中納入原住民族藝術家布朗(Jonathan Kumintjarra Brown)的繪畫/裝置《Maralinga》,其創作動機本身,正好又是一段知識考掘的故事。布朗本身為「失竊世代」的受害者;在與家人失散約1/4個世紀,最後終得重逢。他事後獲悉,原來自己的家人正是當年核武試爆的受害者。為了將家人的遭遇公諸於世,他完成了《Maralinga》這件作品。
布朗(Jonathan Kumintjarra Brown)的《Maralinga》作品局部。 Ebes Collection © artist estate 圖│Burrinja Cultural Centre
《Maralinga》是由一幅繪畫和一件雕刻製品結合而成:一幅傳統澳洲原住民族點畫(dot painting)被紅土侵蝕變得面目模糊,畫面近中心位置粘著一副蜥蝪骸骨模型。該作品展示著核武試爆所直接產生的種族清洗後果。《Maralinga》與多幅參展作品一樣,箇中所重構的歷史知識,是一段主流社會未能察覺到的往事;同時,又是一筆自始至終都牽動著尋常百姓生命安危的政治爛帳。
冷戰格局及(後)殖民餘緒
「黑霧焚燒的國家」所揭露的歷史,絕大程度上是20世紀冷戰格局的直接產物。澳洲是應英國的請求,同意提供試爆場地。對於澳洲政府選擇照單全收擁抱核武的態度,視覺設計師兼學者羅伯森(Toni Robertson)則透過「皇家核子展銷嘉年華會」(The Royal Nuclear Show)系列予以譏諷。在該系列作品中,羅伯森利用摹擬活動宣傳海報的視覺風格,展示一連串闔家同歡式謳歌核武的和樂畫面。當中旨在批判的,是一種利用核武恐怖平衡所維繫表面和諧所包裹著的荒謬冷戰政治思維。1950年代的澳洲雖然已經獨立長達半個世紀,但按照憲法英女王始終還是澳洲國家元首;在國際事務上,澳洲向來總是力挺英國到底。除了(後)殖民餘緒,再加上冷戰對峙格局的陰影籠罩,當時澳洲總理孟席斯(Robert Menzies)對於英國的請求,是二話不說地同意。孟席斯更將核武試爆事宜保密到家。
總理孟席斯在1950年9月向英國表示同意時,全國就只有他自己和個別直接參與試爆的軍人知情(不過,事後立刻奉命前往執行清理任務的軍人,由於不知道是核爆,故此大多沒有採取必要保護措施)。據後來公開的資料指出,輻射塵先後在澳洲各地風擴散,連人口密集的澳洲東岸也未能幸免,不少農地、水源和動物棲息地也連帶遭殃,甚至有輻射塵隨著雨水被滲入土壤當中。1952至1957年間的核武試爆,據說威力遠超過日本廣島和長崎原爆好幾倍以上。
而澳洲藝術家透過作品,針對大規模殺傷力武器發出異議聲浪的做法,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不久就已經開始。因應這樣的背景,「黑霧焚燒的國家」展覽的歷史視線縱深亦配合延長,將若干以日本原爆事件為主題的作品納入展覽。其中,包括霍金斯(Weaver Hawkins)在接近70年前發表的作品《原爆力》(Atomic Power)—以典型表現主義式恐懼畫面氛圍,向當時所謂的「戰勝國」提出末世警示。可惜的是,藝術家的先見之明,當權者卻並未給予應有重視。
布朗Jonathan Kumintjarra Brown│Maralinga acrylic, sand and lizard skeleton on linen 167x106cm 1992 Ebes Collection © artist estate 圖│Burrinja Cultural Centre
家長式政治的災難性後果
一連串的核子武器試爆事件,造成大批澳洲原住民族族人流離失所,亦導致無數澳洲民眾受到輻射感染,相關清理工作開支折合新台幣超過20億元。核彈試爆雖然造成重大人命財產損失,但基於對蘇聯恐懼,澳洲政府只管極力爭取英國保護的「國家安全」。在如此考量之下,當時總理孟席斯選擇以紙包火的做法,無所不用其極地替核武試爆開路。
澳洲國家元首秉持「家長式政治」原則,同時又甘於充當前殖民主子大英帝國的侍從,在冷戰恐懼陰影籠罩下押上睹注,祈求國際核武強權會提供庇護。對於這種複雜但又一廂情願的政治取向,羅伯森和麥奇諾爾帝(Chips Mackinolty)合作發表的《爸比,核子戰爭時你出過什麼力嗎?》(Daddy, what did YOU do in the Nuclear War?),則提出了譏諷。
末世警示及人文情感價值
除了調侃之外,另有藝術家鄭重提出警告,人類要是妄想以為可倚賴核子武器自保,終究會陷入徒勞。不論是布朗在《青蛙人》(Forgmen)所展現的後人類/後進化想像,還是寇爾尼希(Luke Cornish)在《臭醒》(Wake up to the Stink)連耶穌受難也未能洗淨輻射塵罪惡的後基督教意識型態,兩者均同時點出:要是連原本的空氣都受到核子污染,防毒面罩可能才是人類最後依託。
核子武器某程度上和生物武器類似,核子塵和有毒細箘擴散過程相似,同樣是無色無味;在流行文化中,不論是核子武器還是生物武器所造成災難浩劫,倖存者均必須利用防毒面罩保護。值得思考的是,對於殺傷力可能更強的核子武器,國際社會所採取的態度,卻是比生物武器寬鬆得多。直至今天,核子武器的研發、持有和使用雖然受到限制,但始終並未全面禁絕。顯然人類社會對核子武器的縱容,並非出於理性考量,而是科技暴力潛越了人類的價值判斷。對此,歐納斯(Lin Onus)以綜合媒材畫作《Maralinga》提出質詢,畫作所呈現的場面—一對相擁的母子,孩子將自己的臉部埋在母親的懷裡,母親即將迎頭面對的,是一團包裹著多個游離輻射標誌的透明氣流 ,再多的知識也已無力挽回的核子災難場景,這是一個人類除了情感關係之外已瀕臨一無所有的關頭。如是者,《Maralinga》以至整個展覽,歸根究底,是強調著一種以人文主義式關懷對抗科技知識暴力的感性價值。
羅伯森Toni Robertson│皇家核子展銷嘉年華會系列之六The Royal Nuclear Show- 6 screen print, colour inks on paper 77x51cm 1981 Donated through the Australian Government’s Cultural Gifts Program by Amanda Martin Flinders University Art Museum Collection © the artist 圖│Burrinja Cultural Centre
知識生產與感性共享
此展分別就有關澳洲後殖民處境、原住民生存權利、(後)冷戰世界格局等議題,均有所批判。平心而論,雖然展覽和作品在美學上可能並未對澳洲當代藝術景觀造成多大衝擊。不過就議題而言,卻是成功地利用藝術提出政治質詢,揭穿了澳洲曾經備受冷戰格局和帝國主義餘緒所牽制的邊緣處境。箇中策展意向之所以耐人尋味,一方面是因為該次展覽具有明顯的歷史知識考掘意圖,同時亦是在重申:策展活動既是肩負著知識生產的任務,藝術展覽空間做為感性價值共享現場的功能,亦是舉足輕重。
展覽集結51個創作者/團體,作品內容全是關於半個世紀前英國在澳洲境內試爆核子武器的歷史記憶,創作年代橫跨1950年代到2000年後,分別有繪畫、印刷品、影像、聲音以及複合媒材作品。該展已在今年10月在雪梨首先推出,接著巡迴澳洲各地至2018年結束。
策展做為知識生產—這是當代藝術領域最為人熟悉的口號之一;對此,目前在澳洲巡迴的「黑霧焚燒的國家」(Black Mist Burnt Country)展覽,提供了一段有趣的參照。一踏入展場就看見的,是以斗大紅字寫著「PROHIBITED AREA」(禁區)的警告牌;紅字的上下方,還有更多黑色字句寫著:澳洲國防部已將此處列為禁區,任何人士不得進入,違者將被處以有期徒刑及罰款。那面警告牌,其實是諾頓(Adam Norton)作品《禁區》(Prohibited Area)。
《禁區》批判國家力量強制支配民間生活,而將這件作品放置在展場入口的佈局,更是提示著:現場各個作品所要揭露的,是一段受到冷戰格局和(後)殖民餘緒所牽制的惡質政治及科技暴力祕聞。如此的策展意向,既是在生產知識,同時未忘一項藝術的基本功能:就是傳達情感好惡。《禁區》和展場內其他作品的共通點,在於它們所觸碰的議題,全是指向一段被官方蓄意留下的歷史空白。對此,「黑霧焚燒的國家」以其策展進路,一方面修補相關歷史認知缺口,同時亦對科技知性霸權提出質詢,重新宣示著人文感性的價值。
諾頓Adam Norton│禁區Prohibited Area acrylic on board, wooden poles and bolts 240x122x7cm 2010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Gallerysmith, Melbourne © the artist 圖│Burrinja Cultural Cen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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