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性與陶
在陶瓷上繪畫,或許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早在清朝時期,隨著引進清代陶瓷進入臺灣,相關繪製與釉彩技術也一併傳入,並少量生產帶有紋飾的陶瓷,而後日治時期的陶瓷產業則進一步由政府支持,有策略地生產實用碗盤,並相繼衍生出不同的繪製主題與紋樣。近年復古風潮再起,曾於1960年代盛產一時的龍蝦盤躍入市場,變成了許多復古愛好者與文青們的藏品清單之一,另有仿效清朝與日治時期紋樣的鯉魚、鶴松、花鳥之主題,這些圖樣被賦予象徵性,隨著量產的陶瓷食器長期流通於民生生活中。
陶瓷上的繪畫或許不稀奇,然而太整潔、光滑的瓷盤繪畫,卻令人忽略了在陶瓷上作畫與在畫紙、畫布上的差異性,在陶瓷上落筆的方法、留下釉料的方式,並不如一般繪畫來得直覺,釉料甚至因吸水的特性,而有剝落的風險,且就算材料再穩定,於上釉、燒製時仍保有一定的變化性。以大量生產的陶瓷食器而言,這些變化性或許不被記錄、討論,但仍然可以從手工繪製的細節裡看見些許的刷痕,以及每個圖面上些許的差異,這些因繪製而被遺留的手操作痕跡,令人能夠想像的一種繪畫時的動態,一種繪畫性(painterly)油然而生。
將繪畫性作為一種形容詞看待,它關乎繪畫所留下的手作痕跡,還有如何構成繪畫的思考路徑——從繪畫本位的角度切入陶,除了表面的紋飾象徵或技法,同時也將陶創作的過程以繪畫的邏輯再次詮釋。近年從繪畫進入陶的年輕創作者不少,他們將自身的繪畫觀念帶入陶創作中,嘗試藉由媒材轉換回應原有的創作脈絡,從相異的材質裡尋求能彼此相應、比喻的關聯性。比如曾建穎的陶作與其水墨作品有著類似的身體感,圓潤、飽滿且濃稠,在陶上以海綿沾水擦拭,與他用水暈染墨與紙張時有著相近的姿態,進而在質地上相呼應,周易伯的陶作則藉由繪製、捏塑幾何造型,互文出平面與立體的不同空間感,從陶的形構中窺見繪畫構成的可能。而事實上,許多創作者從繪畫轉向陶,起心動念也許是嘗試、放鬆或一種逃逸,不那麼帶有目的性地走出另一條創作路徑,從學院專注於探問繪畫的框架中淡出,陶作品的實用性,以及為了遵守工序而產生的理性操作,還有媒材上的根本差異,在大多美術院所尚無餘力將陶藝納入當代藝術範疇的前提下,成為相對不受拘束且具吸引力的選擇。
陳慶銘或許就是如此,但也不完全如此,他作品所保持的鬆,來自沈浸於媒材的專注所自然發散的趣味,逐年累積對製陶工序的認知與掌握度,使陶作與繪畫的關係,不僅止於繪畫技法與質感的再現,而是從各別媒材與形式之間,長出彼此流動、交疊的可能。這些流動與交疊,仰賴藝術家自身身體與媒材進行全身性的對話,積累感受的經驗,如同身體是一種多孔容器,或豐沛或渾沌的感受,會隨著不同孔洞被引流至相異的境地。
以陳慶銘2023年在臺北靜慮藝廊的個展《芔淼众焱磊》(圖1)為例,現場並陳的油畫與陶作,除了共享相似的圖像,油彩堆疊的質感與陶面上的化妝土與釉料處理,都給人流淌、粗糙且具層次的印象,而貫穿大部分作品的「團塊感」、「結塊感」,則藉由藝術家對觸感的體察,將自己的身體感融入不同的材質裡,外顯與觀眾共感(圖2)。油畫與陶作在此不互相說明,也不是彼此附著,而是將繪畫與製陶的邏輯彼此互滲,不斷再塑藝術家與媒材之間的關係。陳慶銘陶作的繪畫性,來自於他在繪畫與陶之間,反覆交疊的技術實踐所累加的感性經驗,而非一種風格的詮釋或選擇,在他一脈相承的創作歷程中,作品會有序地產生變化,並由媒材的根性反思,持續保持節制且多變的可能。
那些不同的身體
陳慶銘對著重用手操作的媒材之執著,從作品中表露無遺。如他的陶塑作品,總是習慣留下指尖的觸壓痕跡,均勻且規律,在一壓一推一按後更鞏固起造型的結構,圓潤而韌的,形似肌肉纖維(圖3)。繪畫或陶瓷之於陳慶銘的不可取代性,不只是材料給出的手感回饋,還有與材質相處時所積累的時間,能夠被轉化成可見的勞動痕跡。
不過,繪畫與製陶對他而言,仍然有著不小的區別。他曾說:「繪畫比陶更難。因為繪畫很白,又是平面的,而平面比立體困難。因為立體有個『工』在那裡,那個『工』可以很快被認定為成就感和明確的時間消耗,但平面那個白就是白,時間過了沒有下筆,就是沒有東西。所以繪畫要在生活有明確空白的時候做。」
這時候我便問,什麼是空白的時候?在藝術家回答以前,讓我們先回到陶的既定工序裡,去看材料的差異。陶瓷作品不外乎從練土開始,使陶土形成均勻的軟硬度,而後塑形,並隨時掌握陶土的水分。塑形好的陶土要充分乾燥,並考量如何與地心引力共處以維持造型,接著入窯素燒,使易碎的土燒結成陶。如需上釉,則有泡、淋、噴、塗繪等方式讓釉料附著,注意,釉料的吸水性強,容易脫落。最後再次入窯,經過氧化、還原等燒法,釉料會產生不同的質變,並結成如玻璃般的質感,硬且晶透。在此非常簡易地帶過製陶的工序,實則更複雜且需要面臨大量的非預期狀況。製陶有秩序的步驟,形成可供檢驗的理性程序,陳慶銘笑說,這也許是製陶讓他在創作時逐漸保持冷靜的原因之一。
於是可以想像,繪畫的腦袋與製陶的腦袋是不同的,而繪畫的身體與製陶的身體,也是如此不同。陳慶銘近年投入的媒材,除了陶土,另有油畫與水墨,他在油畫裡享受黏稠與堆疊感,而在水墨裡,則感受筆墨與紙張相觸時的絕對性。陶、油畫與水墨三者,皆有著深厚的歷史,以及既定工序與技法的包袱,陳慶銘的選擇並非繞道,而是投身在材質裡,向傳統取徑。製陶時,他的身體是規訓的,是步步為營的;繪製油畫時,則需要節制的氣力,需要有速度感的筆觸,繪製出有生命力的團塊;畫水墨時,他可能化成筆身,在長尺幅的紙上遊歷,每一筆都是不可回返的生活記錄。
感覺派
所以什麼是空白的時候?陳慶銘說,就是出走工作室的時候。說得更精準一點,便是他沒辦法做陶的時候,使他的身體與精神,不再被工序所堆疊的成就感吸引的時候。既無法做陶,又有時間繪畫的「長期空白」,指的便是他在2019~2020年時,於阿里山鄒族部落服役的日子。
考慮到變攜性,只帶上紙、筆、墨與水彩,展開長達一年的「駐村」。部落的日子帶給陳慶銘的不是神話,也不是身份認同的省思,而是珍貴的友誼,以及純粹而直爽的生活。而這些走進他心裡的情誼與生活感受,也走進了他的作品。
從在部落生活開始,他每天都以筆墨記錄當日,如日記體般時而流水帳、時而片段陳述,並在今年從中節選部分,於嘉義美術館的《我們在此相遇》展出。《在山上的日子》(圖4)不同於陳慶銘2018年時,在臺北十方藝術空間個展《讓我再逗留一下》裡的油畫,有著一股狠勁,以及對自我存在的追逐,《在山上的日子》中出現的,都是部落的朋友、岩石、樹與啤酒,以及裸身的、沒有性器的自己。
性器的取消,近乎將性別取消,個展《芔淼众焱磊》中,許多人形甚至被取消任何性徵、毛髮、五官,沒有身份的人更接近團塊,只留下一種人的意象(圖5)。無性徵者進入陶面上的圖樣,也被捏製成大型陶塑,成為貫串整個展場的符號,但並不從這些符號中讀到明確的指向或敘事,這短暫地造成閱讀上的困窘。有時候總是難以自拔,在今日急欲探討議題的社會走向中,試圖從陳慶銘的作品中看出些什麼,然而這種不被填塞具體訊息的機會,在當今卻變相地令人感到珍惜。不為倡議、反抗或超越,而是將親身生活的痕跡轉化成身體的痕跡,結合材質的質地與圖像,創造意象,意象是感受性的、召喚的、不規則的。
繪畫必然是陳慶銘訴說世界的方式,否則,那些符號、筆畫、流淌的痕、堆疊的層次,對他便不具意義。陶作的生產,給予意象新的身體,或延伸出新的變體,產生不同用途與目的,與節制的感受性。你始終會在他陶作的環面裡看見無法結束的故事,或沒有時間的空間,或雋永的可能,又或者是一個生活的紀實,被我們看成永恆的寓言。
參考資料
- 徐文琴,〈1930-60年代台灣碗盤圖繪紋飾之研究─以鶯歌產品為例〉,《臺灣文獻》第61卷第2期(2010.6),頁111-152。
- 蕭富隆,〈日治時期台灣陶瓷生產活動之研究〉,《臺灣美術》第34期(1996.10),頁32-44。
- 盧泰康,〈清代鶯歌窯業〉,收於《鶯歌製陶兩百年國際研討會論文集》,臺北:臺北縣立鶯歌陶瓷博物館,2004.12,頁149-161。
- 藝術觀點編輯部,〈觸知覺的板塊震盪:感官記憶的塑寫與觸讀〉,《藝術觀點》第93期(2023.4),頁32-51。
90後,彰化鹿港人,畢業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研究所。曾於2023年參與台南絕對空間文字力·評藝堂計畫,現為台灣藝文空間連線(TASA)觀察員,關心藝術進駐等相關議題。
視書寫也是創作的一環,探討不同媒材、介面的敘事可能。特別關注作品所體現的材料質地,以及與觀眾互動的方式,擅長將作品細節以文字呈現,創造可供讀者感受的情境。寫作時需要搭配Ambient music,興趣之一是研究KPOP,不定期發表相關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