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藝術,本來大可以閉關深山,仔細琢磨心中理想,透過畫廊代理與外界保持有限度的接觸,絕對有條件不必直面世事。然而,在香港,對於很多藝術家來說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就算你躲在廉價的工廠大廈單位創作,過去一周出入藝術的山洞,總會遇過防暴警察、吃過催淚彈。當藝術山頭受到波及變得不再平靜的時候,藝術家也就沒有不去面對現實的特權。下山去吧!他們很多在「反送中」初期已經走上街頭,製作文宣道具,又發起罷工集會、義演資助被捕者。隨著抗爭運動持續多時,藝文界進一步思考如何長期走下去,開始醞釀直接介入社會的想法——參與 11 月 24 日舉行的區議會選舉。
香港示威者於中秋夜在獅子山掛出「實行真雙普選」布條。(©wikimedia)
區議會是香港政治架構底層的諮詢機構,雖然缺乏立法和審批公共開支的權力,但可向政府提供社區事務的意見,間接影響地區資源分配。本屆區議會選舉,首次出現所有議席全無自動當選的情況,反映市民不甘於無競爭,願意承擔更多政治責任,扛起地區工作。多個不同立場和背景的市民都站出來參選,既是積極參與公民社會的表現,也抱持給選民多一個選擇的希望。其中,十多名候選人申報的職業與藝術文化相關,包括:插畫師、設計師、攝影師等。
藝術工作者參與區議會選舉,不免令人期待他們擅長的創意思維將會帶來什麼變化。藝術家參選實際能為制度帶來什麼衝擊呢?早在報名期開始之前,我們不難發現部分有意參選的藝術工作者,嘗試運用社區藝術和公眾藝術的經驗,為街坊帶來不同的文化體驗。創意似乎有所作用。
就像藝文空間「合舍」創辦人王天仁,過去三年經營在深水埗臨街小舖,不時向普羅街坊解說展覽項目,練得一身與不同背景人士溝通的技巧。他計劃回到居住的區域參選,在中秋節製作「流動玉兔」裝置在屋邨裡巡遊,希望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該區居民以長者主要,孩子也大多在附近上學讀書,去市區接觸藝術的機會有限。中秋夜,他推著發光的「玉兔」在暗黑的小區街道行走,迅即吸引途人目光。孩子表現雀躍,長者也拿出手機拍照,樂也融融。大家雖然同區居住,但向來社區活動不多,鄰舍之間鮮有接觸。「玉兔」一來,不同年紀的街坊共聚一堂,有說有笑,打破當代社會「相見不相識」的隔膜。
藝文空間「合舍」創辦人王天仁出任荔景選區候選人,在中秋節製作「流動玉兔」裝置在屋邨裡巡遊。(取自王天仁 荔景 Tinyan Lai King Facebook)
藝文空間「合舍」創辦人王天仁在街坊經常出入的路口,設置攤位、派發傳單,了解居民意見。(取自王天仁 荔景 Tinyan Lai King Facebook)
經營 C&G 藝術空間的張嘉莉(Clara)也一樣,以往的創作多到街頭進行公共空間實驗。她曾在天橋底辦展覽,也在熱鬧城市裡的公園做過快閃展演。她參選區議會,延續關於街道文化的關注,在街邊鋪開畫布,邀請街坊提筆作畫,像草間彌生那樣畫圈圈,期望市民在緊張的社會氣氛裡排解情緒。她又在區內舉行「寵物肖像日」,運用一技之長為街坊的愛犬作畫,一邊畫畫,一邊聊天,本來不相識的陌生人,也因此而連繫起來,漸漸建立起關係。
跑馬地選區候選人張嘉莉(Clara),也負責經營 C&G 藝術空間,在參選過程藉由街訪調查,進一步理解里民的想法。(取自張嘉莉 Clara Cheung Facebook)
跑馬地選區候選人張嘉莉 在區內舉行「寵物肖像日」,運用一技之長為街坊的愛犬作畫,本來不相識的陌生人,也因此而連繫起來,漸漸建立起關係。(取自張嘉莉 Clara Cheung Facebook)
以美學和技巧而論,他們作品不一定是經典之作,但「共同創作、共同經歷」的藝術經驗,建構集體記憶,過程正好體現法國評論家尼可拉.布西歐(Nicolas Bourriaud)提出的「關係美學」(relational aesthetics)。藝術家透過作品與觀者建立互動關係,在石屎森林如香港,尤其有效於重建疏離的人際網絡、營造社區。如同繪畫和雕塑,社區也可以一種「物料」,作為藝術家「創作」的素材。由此看來,藝術家參選可用藝術理論框架去理解,甚至視之為一場藝術實踐。
雖然如此,社區的主要關注始終在於生活,參選區議會必須處理各種實務工作。文化活動雖不至於「奇技淫巧」,但做藝術出身的候選人還是要回應街坊的日常訴求 。因此,大部分參選的藝術工作者,更著力於傳統的「擺街站」——在街坊經常出入的路口,設置攤位、派發傳單,了解居民意見,跟其他背景的候選人無異。隨著選舉臨近,王天仁和張嘉莉亦轉而多做會見街坊的活動,文化項目暫時告一段落。這不代表藝術破冰就「用完即棄」,他們異口同聲地目前只是受制於選舉條例。當一張畫紙都可能被指成「提供利益」,構成賄選之嫌的時使,他們作為選舉新手都寧可小心謹慎,避免一切可能成為把柄的行動。
王天仁和張嘉莉均表示有意繼續在區內發展文化項目,無論當選與否都會多在選區裡舉辦藝術活動,相信長遠而言可以進一步發揮凝聚社群的作用。藝術之於選舉雖不至於完全沒有作用,但選舉有選舉的遊戲規則,所謂創意可帶來的具體變化其實相當有限。
那麼,藝術家出來參選就沒有意義嗎?
藝術家都是社會一分子。藝術,是他們的背景,但不是他們生命的全部。他們帶著藝術經驗參選,卻不一定在競選過程中「做藝術」。最重要的是他們願意進化,學習成為稱職的區議員。從決定參選到選舉工程,他們的參與,帶來競爭,對手不能不露面做實事。候選人爭取民意支持的過程,公眾多少能從中獲益。
「你看世道多惡劣,連藝術家都要出來參選!」
其實不用過分強調藝術工作者的身分。說到底,他們和其他人一樣都有日常生活,差異不過在於人各有志。再者,願意為香港多走一步的,不只是藝術行業,多元背景的公民都較以往更積極參選。這不是藝術家特定的感召,而是許多香港人的整體政治覺醒。
11月24日,香港區議會一般選舉宣傳海報。(©香港選舉管理委員會)
距離選舉投票日尚餘一個星期,香港局勢未明,暴力事件有增無減,取消或押後投票的傳聞不絕。選舉能否如期舉行,這些藝術工作者會否成為區議員——七天之後的事情,對於目前的香港也變得太遙遠。換個角度:無論勝選與否,改變會否已經發生?創意的本意是創造不同,走一條沒有人走過的路。他們參選,讓選民可以有選擇,給予街坊前所未有的藝術經驗,過去數月的行動不就是「創意」的體現了嗎?
(註:荔景選區候選人包括王天仁和周奕希;跑馬地選區候選人包括:張嘉莉、陳詠霞、吳錦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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