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溫差的提供到驅動觀眾
訪談剛開始我們花很多篇幅回憶她在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從七年一貫制,到舞蹈系所受的訓練,古典、紮實的學習過程,讓她對於身體性、直觀與感知、肢體的審美有著一種本能的動物性,相較於文字或知識性的攝取,她更偏向從生活、練習和旅行去獲得養分。這攸關《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的觀賞稀缺性是如何被設定出來。
一個是創作脈絡的爬梳,在開始「寂靜敲門」系列前,葉名樺停止了三年的創作,命運沒有帶領她成為自小夢寐的職業舞者,和老公陳武康的共同編舞創作,在生產幾部作品後,她感受到匱乏,而決定暫停所有編舞的創作。她沉潛了三年,接受自我的空白,直到獲得到挪威的駐村機會,她才從被自然震撼的生命經驗裡,重新獲得創造的勇氣與能量。
專題|葉名樺:一個人的美術館,如何真實面對獨處的45分鐘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是「寂靜敲門」系列的第三階段,前身包括2014年的版本,和2015年在松菸Lab新主藝的兩階段版本,過程中開始與視覺藝術家高俊宏工作,即便學院生活已和不同藝術專業領域的同學相處過,但真的跨入專業舞蹈創作,這是她第一次與視覺藝術家共事。「和視覺藝術家工作就像上另一所新的學校一樣,但我喜歡挑戰,我喜歡重新習慣新的狀態。」回憶第一次的版本,她認為還是蠻傳統劇場的設定,舞者在台上、觀眾在台下,她自評實驗性的開創相對保守,想創造某種大家某種處在共同的環境中,但卻是有溫差的感覺(舞者表演環境偽自然、冰冷;觀眾席抱枕、暖燈),但當時她已開始試著消除所謂「觀看的界線」。
由於古典芭蕾的背景,肢體、形式的美感一直是她的本能反應,但也是她重返創作後一直試圖放手的,回顧第一階段的「寂靜敲門」舞作在形式上仍屬漂亮的,「如果還只是『漂亮』這應該有問題。」她刻意從北歐的正向經驗去挖掘黑暗面,而創造了松菸Lab新主藝的版本。這個版本中她思考如何應用環境與表演本身去驅動觀眾,作品中有一會移動的投影屏幕,讓觀眾如魚缸中的魚群被擠壓和移動,然而即便觀眾開始移動了,仍和表演者處於安全的距離,「觀眾可以選擇觀看的角度和互動的方式,但舞者不會接近他們,也不會和他們有互動,舞者仍處於被動的設定。」即便這齣演出廣受好評,她仍認為像經歷一場綜藝秀,「我有感受到這件作品核心的部分不見了,即是所謂我在北歐自然中感受到的孤寂,與一個人存在的感受。」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於北師美術館2樓展場。(葉名樺提供)
重新親密的距離/巧思展演回饋機制
當被告知獲選北師美術館的作夢計畫,她開始思考如何把「寂靜敲門」轉移到美術館,以及希望觀眾感受到的是什麼?她回憶起當初觸發她啟動這系列創作的挪威駐村經驗,在看過極光、滑過雪的某日,她一個人處於下午2點的雪地上,當時太陽即將下山,陽光將雪照射成紫和粉紅的顏色,被環境之美所震懾經驗的當下,她覺得自己重新被療癒、充滿與獲得勇氣,但環顧四周只剩下她一個人。「感覺從環境獲得了勇氣,能感受到我準備好了。但我當下得到那個力量,卻只有我一個人能感受。」因此她決定美術館的計畫要著重的是一個人的這件事情,包括內在和記憶經驗的獨享。因此回應「稀缺性展演」,她是以回報真我和本我的初心去得出的。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的預約限定體驗,參觀者必須遵循體驗路線,會隨機在美術館的任何樓層遇到葉名樺與其他表演者,由於演出者會做隨機的演出,因此每一位參與的觀眾的體驗與經歷,除了個別觀眾與葉名樺外,是沒有人知道的,每一位觀眾的經歷也具有獨特性。而葉名樺每次也是見招拆招,有遇過只想聊天的觀眾、自顧自拍的觀眾和感動到淚流滿面的觀眾等,當中有許多不可控與隨機的部分,這對受過傳統訓練的她來說是種跨越,「我很怕走來走去看表演,也討厭在表演時和表演者接觸,去美術館做的事情其實都是我最討厭的總和,所以在設定的時候我也是非常憂鬱、焦慮。」但在計畫執行之後,她認為最關鍵的就是「真實」,「你如何真實的面對和觀眾獨處的45分鐘,發生的當下如何讓45分鐘過去?」,這當中就是擁抱真實。而與觀眾的親密距離也是傳統表演沒有的,「以前最多是觀眾問卷,表演時把觀眾排除掉,如今已經不是觀眾是暗、我們是亮而已。」她開始敞開自己的創作,讓作品被參與、被無法預期,「我以為我要做嚴肅的作品,但假日公眾參觀的時候常變成親子的遊樂場,但我已能欣然接受。」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於北師美術館展場3F空景。(北師美術館提供)
而如何讓非預約的觀眾也能體驗到此件作品,雖然一般觀眾可以在美術館開放時間來參觀美術館活的裝置,以及一些和展演場地有關的工作坊和活動,但她坦言的確兩者感受會不一樣,且對表演者的挑戰也完全不同。北師美術館的推廣組也為這個計畫量身定作觀眾回饋的方式,除了葉名樺自身會努力記錄下每個她與觀眾的相遇,推廣組也提供報名觀眾記憶下這場體驗的方式,包括提供傻瓜相機、錄音筆、紙筆,觀眾能擇一記錄這場體驗,因此葉名樺這場演出除了擁有演出文件,她還保有觀眾的錄音和他們的合照與信件。
回不去了
經歷「寂靜敲門」的經驗,葉名樺坦承在思考編舞或是創作,確實是有新階段的思考,她很確認自己暫時難以回到純粹的劇場結構與空間,展和演的結合確實是現階段努力思考自我突破的路徑。對她而言,回到過去的思考模式、劇場,和重覆再演的狀態都很簡單,熟悉度的掌握與身心壓力都會獲得舒緩,但在面對持續未知的創作時,她說:「但沒辦法回去,這實在太吸引我了。」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公眾活動現場。(葉名樺提供)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於北師美術館展場B1,藝術家與觀眾互動。(攝影/陳藝堂)
葉名樺。(葉名樺提供)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中葉名樺與觀眾互動。(葉名樺提供)
「你計畫限定一人的設定和其他人限定一人的設定有何不同?」
面對這個提問,葉名樺回憶到在北師美術館「2017作夢計畫」最後徵選的現場,她面對評審陳泰松的提問「你的計畫和林人中『邂逅計畫:兩個人的展覽』或是河床劇團限定一人展演的方式有何不同?」葉名樺坦率地吐吐舌頭燦笑,「我當時很老實的說,我沒看過其他人的表演。」這個真誠的回答,代表的不僅是其非由觀看他人或是創作風向得出的設定,而更多的是從她的生命經驗中去咀嚼出的創作抉擇。
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追蹤作者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