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縣石雕博物館今年盛夏不只有石雕!以《化繭成蝶》等大理石石雕獲得國際關注的藝術家李紫晴,除了玉石類作品,這次還有平面,甚至是融合了岩彩的畫作《歸鄉》展出;與此同時,以琉璃珠、鹽膚木、苧麻等混合纖維為大宗,今年才受邀參展第16屆沙迦雙年展的武玉玲(Aluaiy Kaumakan)結構有機,質地層次豐富的纖維裝置作品驚現於博物館展覽大廳,乍聽一剛一柔,其實同樣包含了強的身體勞動,蓄積了豐厚情感結晶。雙個展著眼於臺灣女性藝術家飽滿的生命張力,策展人鄧雪真指出,李紫晴與武玉玲兩位藝術家皆身兼母親與妻子的角色,其藝術養成並非來自布爾喬亞式的優渥條件,也並非無後顧之憂的資本階級創作者。在日常的家務勞動與家庭責任中,她們以堅韌的姿態,運用零碎時間,一點一滴地累積創作,將藝術融入生活,使創作成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實踐與存在方式。此外,不論是在男性佔極大多數的石雕業界克服身體與環境限制,深諳花東在地石材與切割背景,逐漸意識到環境破壞的李紫晴;或是莫拉克風災後被迫遷村與部落石板屋分離斷根,關懷環境與部落婦女的同時追尋歸屬感,與祖靈連結、更懇切飲水思源、認識自身文化命脈根源,同時尋求涵納未知與時代新可能的武玉玲,可以發現兩人對於自己生長的這片土地的關懷深植於創作思考的核心,而這些看似在地草根性的創作脈絡,卻能引起國際策展人與觀者的共鳴。
不可為而為之
國中畢業升學之際,原來想要唸玉里高中石材加工科的李紫晴,因為身為女性,被拒絕就讀而改讀商科,畢業後先是從事會計工作,卻未曾放棄石雕創作的志向,27歲那年有幸拿起雕鑿刀具,從此以石雕創作至今數十載。與同為石雕藝術家的丈夫鄧善琪相互砥礪、扶持,雖然共用同一間工作室,作品卻是各有特色:「因為石雕作品有時候會覺得別人的線條跟自己的線條不一樣,除非完工期限將至,否則我們通常都會自己把它完成。」一般最常見的石雕刀具是9英吋的大關刀,個頭相對嬌小的李紫晴則是操持7英吋的關刀切割石雕,卻未曾使她對於數公尺高的石雕作品怯步,且只要時程與體力允許,她都堅持自己完成作品。

從敦煌到青綠山水
雖然不是從石材加工本科出身,深受敦煌石窟、唐卡繪畫等瑰麗莊嚴的佛教藝術吸引的她,因緣際會之下在1999年參與了埔里中台禪寺主殿佛像製作工程,紮實的石雕技術能力備受肯定。「流與留——穿越婆娑之巔」個展訪談之中,李紫晴謙稱自己對於佛教教義涉獵不深,主要是讚嘆於中國等地之「摩崖造像」超乎寫實比例結構的獨特審美展現與迷人風韻。她更進一步強調,佛教有其儀軌、經文不是她關注的領域,而是特別對於造像與法器、繪畫深感興趣。除了傳統造像外,本次展覽特別著重造型獨特,比典型佛教造像更具有個人特色的作品,策展挑選了以觀音淨水瓶為靈感,顛覆古典形制的多組石像,淨水瓶據信裝有「甘露」,有治癒疾病、消除苦厄之效,代表著觀音菩薩普度眾生的願力,在李紫晴的詮釋下,觀音的頭部液態化,不見預期中的髮髻與冠飾,取而代之的是半張精簡的臉龐,彷彿被揉捏拉拔,向上延伸成如湧泉水柱再轉為如水珠流淌的秀髮。以《持蓮觀音》為例,可以發現除了露水與瓶身的變換運用外,簡約俐落的幾何方柱,同時構建了場景之景深,讓盤腿而坐的觀音得以懸空自若。

本次個展除了大理石作品之外,很難得還有為數不少的繪畫作品,其中又以油彩與壓克力顏料複合者為大宗,即使如此,其用色仍然帶有濃厚的東方韻味,尤其是《故鄉冥想》、《故都長河》等作品,很容易聯想到張大千潑墨恣意揮灑時的石青石綠,巧妙的是張大千自認施色復古,此等用色可以追溯至唐朝盛行的青綠山水,恰恰與李紫晴獨鍾的敦煌風華鼎盛的時期重疊,再次驗證了敦煌最出名的佛教藝術,對李紫晴繪畫的啟發不僅止於神佛法器形象,也擴及色彩的運用,以及時間留下的紋路肌理,以《故鄉冥想》為例,辨認度極高的髮髻、顯著的耳垂、背後的圓光,都使得只以輪廓帶出的釋迦牟尼佛形象不言而喻,像湖面的漣漪、雨中的水痕,卻天外飛來一筆在畫面加上了如刮擦斑駁的痕跡,頗有石窟摩崖之意趣,令人會心。特別值得注意的還有本次首度亮相,具有實驗性的畫作《歸鄉》,由九張小圖組成的岩彩畫,除了礦物顏料外,還將岩石雕刻剩下的物料磨成粉後入畫,並且以「我」字橫跨九宮格構圖,自型顏色接近於背景原色,而使得乍看之下彷彿畫面字跡處煙消雲散的錯覺,演繹佛家「無我」的意趣。

體現流逝之美
雖然佛教藝術對李紫晴影響深遠,她的創作卻不在此限,從早期初為人母、反映職場女強人處境的漢白玉「女子系列」作品,或者受到技法與嘗試的啟發,再糅合了自身對宇宙的探問,乃至於環境關懷,而創造出的「環狀密碼」、「雲端」、「時空印記」等系列作品,2023年高過兩公尺的大型作品《化繭成蝶》以晚霞紅大理石製成,旨在「尊重每個人與眾不同的獨特性,沿著自己的生命軌跡行走,破繭而出展翅飛翔」之意,作為回饋母校玉里高中的公共藝術作品獨具深意,同設計的小型版本《化蝶》則在本次個展展出。此外,「花園」系列也是因為發展陰雕技法而衍生的作品,將表面刻陷凹深,使圖案低於整體石材的輪廓平面,技法上更為耗時艱辛,花園象徵李紫晴內在的省思跟關懷,因此她在每一朵花的花心 都穿了一個洞,藉此視野向外延伸之際,可以接收更多的光與愛,尤其能夠體現李紫晴對於雕刻中印證斷捨離的實踐,在追尋生命意義的同時,去除的(流)與得到的(留)正是石雕作品成立的一體兩面。

成為太陽的女兒
武玉玲本次的個展以「Aluaiy的嫁妝」為題,相較於過去策展聚焦於大型裝置作品,集結眾織女身體的勞動齊心共力,彰顯凝聚力與群體性的份量,最新力作將關注的焦點更加收攏而切身,回歸藝術家個體的經驗與思索,梳理身為一名排灣族女性的生命歷史。

如何成為排灣族的女性典範,使品格在離世後得到後人的講述與傳唱?在受到祝福的婚姻下誕生的女嬰,獲得命名,被族人接納之後接受禮教規範生長為少女,從18歲成年禮那一天起,一直到婚嫁之前都垂掛著耳飾、佩戴著手環,如風鈴般打響行住坐臥間應有的風範,時時刻刻在耳畔提醒自己的舉止不過於張狂、雙手不輕易觸碰男性,並以雲肩包裹、保護自己的身體,謹守分際的新娘在成婚時可以取下耳飾改為腰間的掛飾,與專門製作,只有特定身分的耆老能夠觸碰的花環,都是新娘無上榮耀的標誌,絕不只是裝飾而已,實在承載了排灣族傳統對於女性的期許與寄託,「特別從聘禮就可以看出這個女性,在成長過程當中的價值,是不是可以配得這個『最高的精神意義』,如果說翻譯中文就是嫁妝,族語『kinavavayanan』就是『女人的一生』」,武玉玲繼續分享「最重要就是妳要結婚,然後結婚妳會變,就像一條項鏈,當妳結婚的時候,就會被拆開,那個繩子會被剪開來,然後妳就會不一樣了。」足見嫁妝的效用同時在於首飾具有的儀式性,項鍊的拆解同時象徵了階段性禮教抽象束縛的破除,卻也迎來了新的花圈,蘊含了手藝、智慧、遠見的期許寓意,是祝福,同時也是責任。

琉璃珠的華麗與迷惘
除了花環之外,白底施紅黃藍三色波紋的琉璃珠,是排灣族首飾中相當重要的元素,因此武玉玲在早期從事珠寶設計時,就以琉璃珠作為顯要的主石,再以其他媒材寶石搭配製作,她進一步解釋,傳統中此特殊琉璃珠唯有在排灣族太陽之子家庭結婚之時才可以使用,且一整串項鍊之中只有一顆,尊貴非凡,而琉璃珠樣式繁多,具有關乎宇宙、植物、土地、河流、人與人之間聯繫的文化意涵,並有一定的形制與次序規範,婚嫁之外,在慶典與儀式之中也都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從小在部落生長接受傳統文化薰陶的武玉玲在展開創作前都會先田野調查,多方聽取耆老意見,確保對於文化傳統無所冒犯,並且以回應的方式發聲,例如《母神的備忘錄》正是以傳統服飾為根本,加入極繁美學的裝置呈現,原先各有不同身分、年齡、場合的族服,經過重新詮釋之後,個個極盡華麗之能事,大家都是主角的歡騰背後,其實是對於顛倒傳統、混淆脈絡的反思「在這種資本主義的狀態下,很多都是用買的——我有錢我為什麼不能買、不能去佩戴?」她常在受邀參加國中小畢業典禮時,發現部落的小朋友居然已經穿上了新人的盛裝,而非符合兒童年齡的傳統服飾,令她有感而發,並以柔性的創作表達,代替抵制與批判。武玉玲坦言自己透過藝術創作,尤其是巨大的裝置藝術,讓部落的婦女共同參加,同時也是與這些織女交流觀念,從20到90多歲,不論是否已為人母,都是安定與培育新世代的母性力量。

紅與黑的連繫
初次面對武玉玲的作品,很難不為其中奪目的紅感到震動,紅色是她創作中最常見而有辨識度的色系,她解釋紅象徵著血脈,同時是風災之後,夢裡一座爆發的火山,岩漿被源源不絕的紅取代,並化作泡沫,原來火山不是具體的火山,因為這紅對武玉玲而言是祖母的召喚, 在每一個作品裡面代表的意義又不盡相同,有層次深淺,可能是初經的紅、更年期的紅、季節遞嬗的紅、落日的紅,也是日復一日累積而來的女人心事,最終都化為手中纏繞的繩線,維繫著家園、部落的土地、河流與石板屋,成為一條與文化母體相連的臍帶,一條亙古綿延的美麗繩子。正因為如此,在一片艷彩中發現《石板屋三部曲》、《黑色的堆砌1》等以黑為主色的作品時更加引發好奇,武玉玲分析黑色是智慧,是從小生長的石板屋,從天窗往下窺探的經驗、鄰里在石板之間交織飄香、交錯傳響的氣味與聲音記憶,以及對於人與人之間種種關係的提問,不論是世代之間的對話、夫妻之間的摩擦、同性之間「義結金蘭」締結的多元關係(Masanqadu、Masanqali),就如一片又一片的石板,堆砌成堅實的一道牆,不是無情而不可跨越的屏障,而是有呼吸的空間與靈活存在可能的家園。

流與留 穿越娑婆之巔 ——李紫晴個展
Aluaiy的嫁妝——武玉玲個展
展期|2025.07.12 – 09.21(9:00 – 17:00週一休館)
地點|花蓮縣石雕博物館(花蓮市文復路6號)
開幕座談|:2025.07.27 1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