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目前一般民眾觀看過VR電影的經驗已不再是少數,但一定都經歷剛開始接觸VR影像裝置,總被繁瑣觀看器材的重量、脫戴時間等需求,以及觀看久了生理的暈眩等限制感到困擾。這些累積的不適感,其實無形也成為一般觀眾主動觀看VR電影的障礙。另一種對於觀眾的限制則更屬於觀影過程中,不時出現感官體驗上的隔閡感,過去觀賞VR電影幾乎沒有被深刻觸動過的經驗。但陳芯宜所執導的《留給未來的殘影》,卻為我貧乏的VR觀影史,打開了VR電影更新的認識與理解。而更令人好奇,她長期過去的導演經驗屬於電影與紀錄片等類型,如何掌握、面對投入新科技影像內容生產的過程?
「真實」與「真實」的疊合
《留給未來的殘影》被創作的契機是當時「高雄電影節」(簡稱雄影)「VR FILM LAB」單元邀請了陳芯宜參與。也許因著她過去拍攝《行者》的成功,雄影期待她能以VR實拍媒介拍攝和身體、舞蹈與表演有關的作品。這個邀請的契機,也讓陳芯宜展開了嘗試導演生涯首支VR「實拍360」電影的可能。(本文由陳芯宜經驗所談的VR拍攝經驗皆是指VR「實拍360」的執行範疇)
在這之前,她和VR媒材的接觸十分有限,僅有在如美術館場域看過藝術家陶亞倫的VR錄像裝置等經驗。在確定開始拍攝VR「實拍360」電影後,她才開始有意識地、大量透過影展觀看VR電影。另一個協助她快速掌握VR特性的方式,則是大量瀏覽線上影音平臺,有直播主會把自己看VR的過程記錄下來。她會觀察同一部VR電影不同直播主的反應,是她在早期初步調研階段的功課之一。
在觀察大量觀眾看VR的反應,她感受到VR「實拍360」原先設定企圖提供給觀眾的即是「真實」,所謂的VR即是要提供觀眾「沉浸式的體驗」,但當觀眾無法相信實拍情境中的真實性,就無法真正沉浸的體驗,「在拍攝中我一直思考的,是如何將真正的真實和『實拍360』的真實,能夠疊合在一起。」
說服觀者「沉浸」的技術
陳芯宜提到幾部他在初期思考劇本的VR參考作品,包括法國VR發展史的重要作品《聽見光明》,透過一位原為明眼人,後成為盲人的作家,以口述錄音的方式,運用光點與聲音來呈現盲人視覺可能看到的狀態,紀錄自身失明後的生活與感官、心境。陳芯宜提到其中有一幕下雨場景,有一條雨絲下在她的眼前,引發她想把手伸出去的意念。她發現這個場景影像順暢的將她引入VR的情境。而後在《留給未來的殘影》很多設定與選擇上,都在考量是否引發觀者連同思考、動作投入的可能,包括VR影片中觀者與火源的距離,以及舞者周書毅要和觀者維持如何的距離,才會引發觀眾生理與心理的感受,都經過細緻的推敲。
她觀察到對於觀眾而言,VR仍是新鮮的觀影體驗,因此多數觀眾其實並無法完全專注與投入。她歸因為「當VR給了觀眾全部的視野,觀眾會太好奇影像中的世界。導演希望他們看到的,觀眾不一定會留意到。」因此她更留意觀察「觀眾到底要看到什麼才會引起他們的興趣,或感受到『真實』?」從身體、感官與視覺要如何設定才能說服觀者投入到VR的情境。
她也補充無法專注的狀態,觀眾個體間存在很大的經驗差異,熟悉VR觀看的觀眾較不會有無法專注的困擾,但她認為導演的作用就是將觀眾生理經驗的差異減少。如《留給未來的殘影》為了讓觀眾能夠專注,她限制觀眾可觀看的範圍,雖然VR是360度的,但陳芯宜只讓觀眾看到180度的視角,而觀眾的背後是黑的。藉由限制觀眾的觀看角度與範圍,試圖讓觀眾能專注在影片敘事的焦點上。而類似這樣試圖讓觀眾專注的設計,也存在在許多場景和環節,包括在周書毅房間場景,由於主角會離觀眾很近,她刻意讓觀者位置側邊有牆,讓觀眾被演員靠近時是有所依靠、比較有安全感,也能更投入影像內容。陳芯宜表示在《留給未來的殘影》的許多選擇與判斷的決定,「是因為身體的感受而考量的,並不是理性去思考鏡位語言的邏輯。」
不再適用的景框語言,剪接如同劇場的換幕
過去以電影、紀錄片為主要創作媒材的陳芯宜認為,平面2D電影的電影語彙已經發展很成熟,觀眾也很慣性的會解讀導演的鏡頭語言,「但這些2D電影的鏡頭語彙套用在VR電影中是完全無法成立的。」
陳芯宜另外也感受到,VR並沒有景框與鏡頭語言,反而和她過去長期處理拍攝的題材─「劇場」的經驗更類似。包括燈光、時間、空間都在舞臺換幕時變化,這是劇場的魅力所在;但電影影像則是透過剪接和鏡框,來做空間的轉換與時間的流動, VR和2D電影的剪接邏輯是不一樣的,VR反而是用更類似劇場換幕的方式,利用燈光變化將場景更換。「VR是一個新的媒體,必須找到使用它的新語言。」善用VR電影語言的特性、思考設備應用的方式和觀眾的身體性,如果這些條件沒有被考量進來,陳芯宜認為會非常可惜,「如果還是用2D電影的邏輯與語彙在思考敘事與表現,就會浪費了使用這個新媒材的意義。」
寫實的走,還是舞蹈的走?
而這次與合作舞者周書毅互動的創作過程,也像是兩人互動相處溝通下的文本創作。過程中她持續將劇本的細節如聊天般講述給周書毅聽,讓文字先成為口述的故事,周書毅從中發展出舞蹈動作,回饋給陳芯宜他的舞蹈想像,「我會再以我的方式解讀他的舞蹈,再細修劇本。」這些編舞的實景,通常就是陳芯宜講述著,而周書毅在旁邊聽,邊拉筋、邊思考舞蹈動作,在這樣來來回回下累積出文本,她認為就是和周書毅有這樣長年的默契,劇本才能以這樣貼近彼此創作思考的方式工作。有一段創作討論階段,周書毅剛好前往香港,兩個人持續以視訊溝通創作細節。陳芯宜提到當時她透過視訊看著周書毅跳舞,有一個剎那他回頭看著銀幕裡的她,「他的眼神是看著銀幕上的我,而不是看著鏡頭,那個視線沒有對焦卻可以投射交流的狀態,對我來說就是VR給我又虛又實間的感受。」
對於影像中合作舞者的挑戰首先是工作方式,拍攝是到前一天才搭景,舞者才得以真實看到現場,和一般劇場可以整排、有較長的時間熟悉環境很不一樣。但陳芯宜也認為舞者到了拍攝現場,又會有一種僅有在現場即時的感受被激發出來。另外因為《留給未來的殘影》是部有劇情的舞蹈電影,而非純粹的舞蹈表演,對舞者的難題是必須去找出舞蹈和日常中銜接的動作。像周書毅坐在床上,確認床的質感、位置的動作,感受環境的確認動作,她覺得這樣介於舞蹈與日常間的動作很完美,「我們都會確認現在要寫實的走,還是舞蹈的走,那介於舞蹈和寫實的日常動作到底是什麼?」《留給未來的殘影》處理的跨界問題是關於VR和舞蹈,陳芯宜也也透過拍攝的過程試圖找到導演、舞團和VR技術團隊三者間的相處方式。
技術的待解中:不利推廣的難題
面對VR媒介的挑戰,陳芯宜在技術這方面非常仰賴Funique VR技術總監全明遠與他的團隊所給予的建議,在一些場景安排他都會給予很實際的數據。另外全明遠團隊所極力克服的,是關於VR影像縫合的技術。過去可能很多VR作品習慣這種瑕疵,當觀眾在全景移動時很容易發現全景影像沒有縫合的破綻,但全明遠團隊卻盡可能去克服影像縫合的破綻,包括自行研發能拍出最貼近實景VR影像的攝影機,組裝最合適的鏡頭,甚至連後端的軟體都是自行開發。《留給未來的殘影》使用3D8K的技術,為了可以充分顯示影像的細緻畫質,全明遠團隊連頭顯內的撥放軟體,也都自己研發可以呈現最佳畫質的軟體。為追求VR電影的品質,他在軟硬體的研發上都投注相當大的研發熱誠,讓VR創作者可以更無受限的發揮。
當陳芯宜投入製作VR電影,以及面對VR電影製成後被觀眾觀看這個過程,她感觸最深的,因VR是相對新穎的媒材,因此相關周邊的軟硬體技術,現階段都是各廠牌、設備各自發展,而沒有統一規格的狀態。假設《留給未來的殘影》現階段去參與國際的VR影展,其實她無法確認到底現場被播放的規格是否正確,「因為目前VR領域處於各廠牌設備百家爭鳴的狀態,並沒有所謂標準的播放規格、設備和軟體存在,放出來的很可能不會是導演原初的設定。如《留給未來的殘影》的畫質是3D8K,但不一定每個頭顯都可以呈現出畫質的細緻度。」目前觀看VR的頭顯,甚至只要內建的撥放軟體不同,觀眾看到的影像就可能有差異,各種技術的整合也沒有統一的規格。因此有些導演反而相對純影片參展,更傾向以「installation」的方式參展,包括設備、佈置裝置等都可以是導演全套完整設定的規格。
另外她也認為目前VR電影的發展,觀看設備和設計環節,無法支援創作者對於影片聲音的表現。如她在製作《留給未來的殘影》時,聲音的表現僅能做四個象限。拍攝有一臺車經過觀者的影像,2D電影的播放,現在的技術已可以做到環繞音響設計,讓觀眾可以聽到聲音可能從左到右方位的細緻變化,但同樣的影像設定,VR聲音技術卻只能以兩個聲音的方向可以表現。因此陳芯宜放棄許多運用聲音,引發觀眾動作的設計。但她也提到隔年聲音象限就可以做到八個,VR技術雖然尚待發展,但發展的速度也很快。
而在VR電影的推廣上,觀眾人數的難以突破也一直是問題。《留給未來的殘影》在高雄電影節播放時,一周由於一次只能一位觀眾觀看,總計也只能有200位左右的觀眾看到,觀影人數難以突破是目前VR電影顯見的難題。她也認為,如果VR要開始考量票房收益,就必須思考屬於VR的商業模式,但顯然模式目前並沒有成形。「人們到底願意花多少費用來觀看VR?」,票價的確也會造成VR推廣的阻力,以及一些沒有善用VR長處的影片,很常僅是因為用VR拍攝而被選入影展,也會讓觀眾誤會VR發展呈現的侷限性,這些都是不利於VR推廣的可能因素。
因地制宜的VR放映:影像如何被包覆
另外,她認為「VR」如同「影像」應該都被視為一種媒材,而不是作為電影下的類別。影像可以包含電影、實驗片、錄像等不同種類,這些差異的種類牽涉到呈現的不同方式,「但VR因為是新興的媒材和媒體,就像現在影像發展很發達,影像底下的類別可能有紀錄片、實驗片、錄像、劇情等等,我們不會把影像看成一大塊東西,不會把不同類別的放一起討論或評比。同樣的,VR這個媒體,底下也是有紀錄片、劇情、動畫等形式,目前卻因為VR是新興媒體,大多數仍會把它看成一整塊,並放在一起討論或評比。」
而陳芯宜在思考「關於放映場域或周邊陳設的思考問題」,相較某些導演選擇單純放映,她則更偏好考慮錄像周邊的整體設計,主因為VR作為沉浸式體驗,是否也應該思考體驗的整套設計,而非僅是頭顯裡的影像內容,這是她認為在VR創作可以再多延伸思考的。她仍然看到VR在藝術展、劇場發展的許多路徑與應用的潛力,如《留給未來的殘影》全新的版本呈現,即是在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限地現地製作,是以VR結合劇場的思維,重新思考而創作的。包含表演者動線、觀眾動線、聲響音響、舞臺佈置、燈光變化、VR與現場的銜接等等,都是重新思考與製作。觀眾在觀影完畢移除頭顯後,周書毅就在觀眾眼前獨舞,「那是另外虛實的感受,當你拿下頭顯,人的感官會像是被VR的影像重新洗過,你再看到真實的人感受會不太一樣,甚至虛實間會有點錯置。」陳芯宜不只一次在播映表演的現場,被觀眾面對到真實周書毅時的互動觸動,因為那是「真實的觸碰」。「觀眾看VR時,是即便離周書毅那麼近都無法觸碰,在VR世界裡觀眾的身體基本上是隱形的,因此當摘下頭顯,觀眾重新面對到可觸碰的真實,意義會完全不同,也是我企圖去推進發展的一層意義。」
衛武營因為本身建築的設計,在非劇場的公共空間中,有很多有趣的空間可以利用。而衛武營播放的場所,就是在空間的露天中庭,觀眾戴著頭顯觀看《留給未來的殘影》時,風和細雨會自然吹撫到觀眾的皮膚上,因為人的意識在VR的世界中,會刷新感官的敏感度,「人的大腦會意識到VR影像是虛擬的,但人的意識又會想相信影像的真實,在這當中風和雨和身體的觸碰反而會比平常感受到的更真實,是種在虛擬中感受到比真實更真實的獨特體驗。」陳芯宜認為衛武營版本最驚艷的地方,即在於透過玻璃介質呼應VR媒介的特性。現場演出中有三段落,其中兩個段落,都是透過玻璃觀看,「觀眾的感受是很強烈的,完全是把VR感受給真實化。」
而去年在臺灣數位藝術中心的展覽方式,更是將《留給未來的殘影》陳芯宜幕後創作過程的資料都完整展現出來,並類似影像裝置展覽的方式呈現,她可以主導觀者進到展場中的感知,這些都可以透過空間設計出來。但影展的VR展呈卻無法包含這塊思考,「但對我來說VR是關於沉浸式的體驗,整個被展呈的環境是要被思考的。」這些經驗,都讓陳芯宜更確信VR的放映必須要考慮因地制宜,來包覆整個VR的體驗。
以古老的情感來抵禦
過去,陳芯宜多數的經驗,仍根植於長期2D電影與紀錄片的導演經驗。面對相關作品的訪談,多數都聚焦在談文本與電影內容的思考,但轉換VR實拍360的經驗,她需通盤思考的因素與變因都倍增,包括VR媒材設備知識的嘗試與學習,以及VR內容在敘事、表現、剪輯的邏輯和語言也都需更新,對她而言是全面性的挑戰。面對VR這些更新迅速的媒材,雖然無法迴避大量更新的狀態,陳芯宜卻有種平靜的底氣在面對,也許如同她的VR作品,始終面對的是最基礎的自然感官和人類原始的反應,「我始終企圖以最新穎的科技,引出最直接與古老的感情。」
以此文紀錄一位平面影像導演轉向VR創作現階段的思考,並以人類古老的情感與直覺抵禦科技媒材變遷下的技術失能與失序,回到真實的感官作為創作決策的參照和提醒。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
如果作者看過的VR電影經驗不多,誠摯邀請您到高雄來一趟!
我們是高雄市的「VR體感劇院」,由高雄市電影館經營,同時負責籌劃高雄電影節的XR單元,也是和陳芯宜導演合作的單位,從2017年開始我們致力於培育台灣創作者、台灣導演投入VR電影創作,學習科技媒材敘事的特殊手法,是個集製作、策展、發行、映演於一的團隊。
我們引進的VR電影,以及和台灣導演們合作的VR電影,絕對會使您大開眼界,歡迎您與我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