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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影像,朦朧的肉身—— 葉怡暄「性的隱喻」

花的影像,朦朧的肉身—— 葉怡暄「性的隱喻」

黑白底片似乎除去了色彩的誘惑,葉怡暄形容,「當顏色被拿掉,你能更清晰地看見被攝物的廣闊,也能看見它的肌理。」自 2002 年持續發展以來,葉怡暄的「性的隱喻」系列之作,從黑白底片至數位彩色、失焦的輪廓到疊影的複調。在葉怡暄的鏡頭下,花不僅作為自然靜物,也如一具受時間與光線推移的肉身,它們張口、閉合、隨風微顫,既似生理器官,也在隱喻著身體慾望、隱匿情感與流逝的時間。

在花朵的開合之間,我們能從影像中看見什麼?自 2002 年持續發展以來,葉怡暄的「性的隱喻」系列之作,從黑白底片到數位彩色、失焦的輪廓到疊影的複調,不僅呈現花的姿態,也映照出藝術家對於性別議題、生命經驗與影像觀看的反思。在葉怡暄的鏡頭下,花不僅作為自然靜物,也如一具受時間與光線推移的肉身,它們張口、閉合、隨風微顫,既似生理器官,也在隱喻著身體慾望、隱匿情感與流逝的時間。

失焦、朦朧的起點

「性的隱喻」系列的創作始於 2002 年,最初源於葉怡暄收到一株友人所送的蓮花,在移動途中,陽光正好灑落在臺南火車站前,她便用手上的 Nikon 相機,以黑白底片和三顆不同焦段的鏡頭試拍了幾張。無意間,在看到成品時發現「對不到焦」的意外快感。她回憶那個瞬間,「我發現,原來失焦有那麼多層次,而且不是那麼銳利,就拍得很開心。」

葉怡暄,《花則》(Blossom Norm,2020),20.47×30.48cm。(藝術家提供)

黑白底片似乎除去了色彩的誘惑,葉怡暄形容,「當顏色被拿掉,你能更清晰地看見被攝物的廣闊,也能看見它的肌理。」而隨失焦而生的「模糊」與「朦朧」則讓她意識到,攝影可以不僅是寫實的逼真與記錄,也能呈現情緒、氛圍上的藝術感知。「模糊、朦朧這件事,是受史蒂格利茲(Alfred Stieglitz)影響。攝影一開始被視為忠實呈現的工具,我想把它反轉,讓它更靠近藝術。」她說。

承襲了美國攝影師阿弗列德.史蒂格利茲與畫意派攝影(Pictorialism)的美學傳統,為葉怡暄開啟了一條鬆動觀看慣性、讓影像回歸感知的路徑。在「性的隱喻」系列中,這種形式語言處處可見。她以失焦與朦朧,將攝影作品從一向力求寫實、清晰的慣性中拖曳而出,讓個人情感、慾望與生命經驗,得以隱匿於光線與留白之間。

花與身體,隱喻的生成

在花的選擇上,葉怡暄偏好百合與海芋,兩者的花瓣形狀、花蕊的顯露、喉管的深淺,都契合她對「性」的隱喻想像。創作歷程跨越二十餘年,「性的隱喻」系列同時也是她個人生命史的一部分。那些關於性別置換與游移的不可言說,被轉化為對花蕊、瓣脈與陰影邊緣的凝視,畫面因此牽引出更久遠、更私密的個人記憶。

在《創生》中,葉怡暄以同一株百合為素材,透過疊影與拼貼重組場景。「同一支花,剛拍它之後,它慢慢開起來,我回去就做拼貼將兩幅拼起來。」她說。未開與盛放的瞬間被縫合於同一張平面,使「一副身體的不同時刻」得以同時現身。

葉怡暄,《創生》(Genesis,2020),30.48×40.64cm。(藝術家提供)

另一件作品《同體之外》,則可見一件日常櫥櫃與兩朵分別隱喻男性與女性器官的花:菊花與海芋彼此重疊,它們若隱若現、半透明地顯影於櫃門之上,彷彿被收納或框限於其中,又帶有著「出櫃」的意涵。如此處於隱匿與揭示之間的構圖,葉怡暄將其比喻為「雌雄同體」,也呼應了她一路創作以來,對於性別置換與性慾游移議題的思考。

《同體之外》中菊花與海芋彼此重疊,它們若隱若現、半透明地顯影於櫃門之上,彷彿被收納或框限於其中,又帶有著「出櫃」的意涵。(藝術家提供)

觀看的邊界

葉怡暄拍花,很少連拍;一次一張,最多三張。將情緒、光線、空氣流動與植物的細微動作,悉數凝結於快門按下的瞬間,收束在取景框內。而近年,她也開始嘗試數位攝影。她表示,數位感光元件的成像,帶來與底片全然不同的明暗與邊界,將不可見的光轉譯為形與色。她談到,使用底片時「按下快門就大概知道會得到什麼」,數位則強化了「不可預期」的結果之美。那時她才體會到,「創作者真正能控制的,只有取景框的邊界。」而在那框內便是她想訴說的,框外則是她所捨去的。

在《花質 #1》、《花質 #2》與《花質 #3》中,葉怡暄以清晨逆光直面百合,讓花瓣幾乎被光線吞沒,邊緣融入白色背景,只留下微弱的灰階輪廓。過曝的影像使花失去具象,化為純粹的光影形體。隨著花朵愈發逼近鏡頭,視線逐漸模糊、輪廓退步,花的「指涉」反而向外擴張;背光下的花瓣透亮如一層薄薄的肌膚,又或光線在其中鑿出的一條如通道般留白,與身體之間的關聯因此變得可想像、可游移。

由左至右,分別為 《花質#1》、《花質#2》、《花質#3》。

同時,葉怡暄對作品的尺寸、觀看方向與陰影留白也格外敏銳。當背景過於複雜時,她會刻意放大主體,使其在視覺上更為突出。這些細微的調度,構成了「性的隱喻」的形式語言:透過失焦、逆光、疊影等技術,以及輸出環節的反覆調整,來接近情慾、性別與觀看之間那條模糊不明的界線。

花的互文

而在觀看「性的隱喻」時,也讓人無法不想起另一位以花卉繪畫而知名的藝術家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的花卉繪畫。在 1920 至 30 年代的作品中,歐姬芙將花放大至近乎抽象的程度,花瓣的皺褶、花蕊的深處,成為女性身體與慾望的隱喻。而葉怡暄的創作語言與歐姬芙之間,則既有呼應,也存在分歧。

在歐姬芙筆下,花以極度飽和的色彩與刻意放大的形體出現,使花瓣與女性性器的形象重疊,將慾望直推到視覺的正中央;葉怡暄則似乎走向相反的方向,透過失焦、逆光與模糊,刻意讓花與性的聯繫保持著游移與不確定。

 葉怡暄,《花隱 (模糊, Indistinctness #8)》(2002),30.48×45.72cm。(藝術家提供)

在《花隱 (模糊, Indistinctness #8)》中,極度貼近的視角幾乎讓花瓣與花蕊吞沒整個畫面;黑白色調下清晰的邊界消失,只剩光影塑造的模糊肌理。如此構圖同時帶來「親密」與「不安」,觀者被迫靠近到無法辨識的距離,花與器官的界線也在失焦中重疊。

若說歐姬芙的花是張揚而直視的,那麼葉怡暄的花則是退縮、隱匿的。前者以清晰輪廓、飽和色彩引導觀看;後者的模糊與朦朧則迫使觀者面對、想像其中的不確定性。兩者同樣把花的形體推到視覺感知邊界。

顏色的復歸

2014 年,父親過世後,葉怡暄辭去教職;2015 年,她開始整理早年的創作,重新拾起「性的隱喻」,至今已持續創作此系列多年。她也談到,長年的教學曾消解她的創作能量。直到 2023 年母親離世,某日清晨,她再次走進成大校園重新展開大幅油畫創作。與親人生死離別的切膚經驗,再度將創作能量重新召回。而因為開始作畫,她也嘗試讓色彩「進入」其攝影作品中,「我願意把顏色放到我的攝影當中,這跟我在一面創作油畫有相當的連結。」她說道。

近年,葉怡暄北上居住,一邊回顧與整理創作檔案,掃描十餘萬張底片,並與攝影前輩林添福、何經泰保持交流,從中獲益良多。「性的隱喻」系列也隨之展開更廣的展覽軌跡,今(19)日起於「2025 平遙國際攝影大展」開展,接下來也將在臺北與臺南等處的空間,舉行攝影與繪畫的雙軌展出。

葉怡暄「性的隱喻」系列之作,將於2025年9月19日9月23日於「2025 平遙國際攝影大展」展出。(藝術家提供)

採訪最後,葉怡暄說自己拍花時其實「很愉悅」,儘管觀眾有時回饋畫面看來「很恐怖」。然而,儘管有些人從黑白與模糊、朦朧中聯想到不安,但正是這種張力,使作品的藝術性得以成立。關於「性的隱喻」及她的創作,葉怡暄曾如此描述道,「設若被攝物以黑白影像呈現,減去色彩的干預,物件可更清晰地被觀看到其形體。設若影像為失焦的模糊,我可將隱匿的事件陳述於其中。」

「性的隱喻」——葉怡暄

展期|2025.09.19至2025.09.23
地點|「2025 平遙國際攝影大展」(中國山西省晉中市平遙古城)
展位|柴油機廠C2(晗光行畫廊)

章郡榕(Chun-Jung Chang)( 38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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