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藝術中,如何談論「傳統」?這是一個既熟悉又令人猶疑的詞彙,不同於遞延原來脈絡的「傳統」,又不是與之抵抗的「現代」。「傳統」既可能指向一種歷史資源,也可能因其過於沉重與難以協商的歷史脈絡,而被當代創作者所刻意迴避。
在台新藝術獎國際決審講座之一《變動時代,傳統,是什麼?》(Revisiting Tradition and Sublime in Changing Times)中,韓國藝術家、影像創作者朴贊景(Park Chan-kyong)以其一貫融合影像敘事與理論批評的方式,從探討何謂「崇高」出發,試圖解構當代社會中對傳統的視覺想像與潛在記憶。朴贊景(1965年生於首爾)為韓國多面向的藝術人物,其身份涵蓋媒體藝術家、電影導演、深具影響力的藝術評論家、作家及策展人。他多元的角色表明其藝術實踐兼具創作性與深刻的理論性。其作品持續詰問韓國的現代性、歷史創傷、冷戰遺緒,以及傳統文化形式(尤其是巫俗musok)在當代社會中不斷變化的角色。

什麼是傳統?來自朴贊景的自我詰問
朴贊景坦言,講座內容源於他對「什麼是傳統?」此一根本問題的自我詰問,這也是貫穿其藝術創作過程不斷反思的核心。他首先指出「崇高」與「美」之間的本質差異。美,是一種愉悅;崇高,則是一種壓倒性的經驗,常伴隨恐懼、敬畏,甚至身體性的疏離。從浪漫主義畫家卡斯巴・大衛・弗里德利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與透納(J.M.W. Turner)的風景畫,到當代影像中對自然災難與戰爭的刻畫,崇高作為一種經驗與影像策略,在現代社會中不僅未曾遠去,反而在「災難」與「末日」的敘事下,以另一種形式「復活」。
朴贊景的許多思考,濫觴於「新都內」計畫(Sindoan)。他先是釐清了自身對現代科學技術、制度化宗教以及所謂「迷信」的複雜態度:他並不全然擁抱現代科學或組織化宗教,亦不全然排斥宗教迷信。他欣賞宗教對科學技術潛在危險性的警示,也認同迷信觸及了宗教中無意識的層面。朴贊景認為,傳統是一種「無法得知」的存在,卻又的確「存在於某處」。更進一步地說,他指出,我們觀看傳統的方式,「其本身就可能是現代性」。
熟悉又陌生——「傳統」作為鬼魅復生
講座的核心不在於評價傳統的優劣,而是回到根本提問:「我們腦中對傳統的想像究竟是什麼?」並希冀藉此「重新調整我們對傳統的理解」。然而,對於在都市化與西化環境中成長的人們而言,傳統往往既陌生又遙遠,彷彿是「他者」(Other),甚至是一種「地方性的創傷」(local wound)。朴贊景在演講中進一步指出,因為在現代化快速發展的過程中,傳統遭到切割,難以整合進主流敘事,只能以幽微、斷裂、鬼魅的方式現身。這樣熟悉又陌生的樣貌,被形容為「幽靈」般的存在,並未被現代化驅逐殆盡,而是「被壓抑、潛藏在無意識的大腦區域」中——既存在又不在,充滿秘密,難以被清晰再現。

在矛盾與裂縫中,開啟一種「傳統」新的延續可能
他以自身《新都內》計畫的研究為例,進一步探討傳統在現代化過程中所歷經的壓抑與斷裂。《新都內》(Sindoan)位於韓國鷄龍山(Gyeryong Mountain)山麓的一處圓形山谷,原為李成桂建國初期所選定的首都預定地,因此得名「新都內」,意即「新都之地」。此地自古便被視為理想國的核心,在各類新儒系與民族宗教信仰中,以及解讀自然徵兆以預測未來的風水圖讖(Punsu-Tocham)理論中,皆占有重要地位。
在日本帝國統治期間及其後,新都內曾吸引數百個宗教團體聚集於此,成為韓國巫俗信仰的重要場域。然而,1984年韓國三軍總部的鷄龍部隊進駐新都內,幾乎徹底接管並拆除該地的居民與宗教設施。因此,鷄龍山長久以來被投射上兩種對立的形象:一是充滿迷信力量的禁地,一是民族神祕主義的幻景。對朴贊景而言,它首先是一個令人畏懼的存在,也是一個象徵壓抑記憶與精神創傷的空間。從民間信仰重地到軍政拆除後的軍事基地,這個場域承載著信仰的剝奪與記憶的斷裂。如今,傳統設施被戰機轟鳴取代,那份「缺失感」與無形的暴力,構成他思索崇高與創傷的出發點。

朴贊景指出我們對文化形式的評價,往往帶有強烈偏見。民間信仰、新興宗教、山岳崇拜等常被視為幼稚、非理性的產物,其信仰實踐與理論建構也時常遭到譏諷。然而,我們極少反思:用來衡量這些信仰體系的標準,本身是否已受到現代性框架的制約與扭曲。然而,朴贊景也強調,正當傳統與現代嘗試對話卻未果,或當歷史斷裂再次浮現之際,傳統反而可能獲得意想不到的重生契機——在矛盾與裂縫中,開啟一種新的延續可能。
西方崇高美學之外?
回到「崇高」,朴贊景清楚區分了「崇高」與「美」兩者之間的差異:美帶來愉悅,講究形式與比例;而崇高則源於不愉快、不可掌握的經驗,常與災難(如火山爆發、地震)、黑暗、巨大山脈等超越感官負荷的經驗聯繫在一起,但正是這樣的不愉快,使我們得以觸及某種更高層次的感受。然而,朴贊景也提醒我們,崇高不僅是一種感性體驗,更具有潛在的危險性。它極易被意識形態所挪用,從北韓政治宣傳中的圖像,戰爭美學的壯觀場景,到恐怖主義所利用的震懾效果,崇高時常被操控為一種情感動員的工具。

在朴贊景看來,崇高同時也是一種「剝奪」,剝奪我們對世界、對生命、甚至對自身的掌控感。例如面對衰老與死亡這些無法駕馭的自然進程,我們唯有尊重、臣服,方能從中體認到一種「否定美學」的力量——那是一種不求主導、反身凝視的美學態度。在質疑西方崇高美學的文化侷限後,朴贊景提出:若崇高是普遍經驗,那麼韓國或東北亞是否有其獨特形式?他主張崇高應與地區的氣候、歷史與信仰脈絡緊密相連,並強調「場所特定性」。
「怪異的陌生感」與歷史幽魂
朴贊景引用韓國詩人金洙暎(Kim Su-yeong)的〈巨大的根〉作為對「崇高」的文化詮釋。詩中微小的日常記憶碎片交織成一個巨大而詭異的「根」的意象,象徵那些被遺忘的傳統,以壓倒性的方式在潛意識中回返,帶有怪誕甚至恐怖的色彩。這種感受也成為他創作《市民森林》(Citizen’s Forest)的靈感之一,映照出韓國在殖民與現代化進程中傳統文化的斷裂與壓抑。進一步地,朴贊景援引「怪異的陌生感」的概念,描述被切斷的傳統如幽靈般潛藏於無意識中,並在熟悉的事物中突然顯形,帶來不可名狀的不安,使得傳統難以被清晰再現。
在《市民森林》中,朴贊景描繪的並非嚇人的鬼魂,而是那些「知道自己已被人們遺忘」的幽靈,諷刺當代社會對歷史記憶的冷漠。面對傳統,朴贊景區分出兩種藝術路徑:一種將其偶像化、物神化;另一種則透過陌生化手法,讓觀者正視其「喪失」。他顯然選擇了後者——直面歷史的空缺與幽靈所留下的沉默痕跡。
「逆崇高」——從微物中見廣大
在講座後半段,朴贊景提出一個極具啟發性的觀點——「逆崇高」或「反崇高」,意指崇高未必來自宏偉、高聳與壓倒性的形式,它同樣可能從微小、脆弱、易碎、甚至被毀壞的事物中產生。他強調,真正的感受不一定來自仰望的崇敬,也可能來自低處的凝視與碰觸。
朴贊景以艾未未打破漢代瓷器的行為藝術《摔一隻漢代的瓦罐》( Dropping a Han Dynasty Urn)為案例:在破碎的一瞬間,激發觀者對傳統的陌生感與不安,進而觸發「何為傳統?」的深層提問。又如泰國藝術家孟提恩・布恩瑪(Montien Boonma)所創作的佛頭裝置《心之模具》(Molds for the Mind),須在黑暗中逐漸適應後,方能辨識內裡的佛像。這種感知歷程非突如其來的壯觀,而是在寧靜中慢慢發生,朴贊景稱之為「佛教徒的崇高」——一種與基督教垂直性崇高截然不同的體驗。

同樣地,韓國藝術家金範(Kim Beom),以黏土在掃帚柄上雕刻作品《無題(地平線上的一份工作)》,也被朴贊景引用。他認為,這類藝術的力量來自「墜落」而非「提升」,來自「渺小」而非「巨大」,但也正是透過這些容易忽略、隨時可能破碎的微物,觀者反而能感受到更廣大的世界聯繫。朴贊景進一步指出,這種「逆崇高」體現了一種「否定的價值」——它拒絕壓倒性力量所帶來的主體失控,轉而擁抱無常與弱勢中的感知覺醒。這或許正是對西方、尤其深受基督教神學影響的崇高觀的一種補充與對位。
最後,他引用金洙暎的詩〈小草〉為這場討論作結。詩中描寫小草「比風更快躺下、比風更快歡笑、比風更快站起來」,傳達出一種堅韌卻不張揚的生命力。這與《論語》中「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的階序隱喻形成對比,轉而強調底層人民的主體性與抵抗性,也回應了他一貫關注的「崇高」與歷史創傷之間的美學關聯。
變動時代的傳統、崇高與普遍性的探尋
演講尾聲,朴贊景以一句充滿詩意與哲思的話作結:「當你(傳統/幽靈)依然出現,不就表示一切還未被徹底抹去嗎?正因為還有幽靈般存在,所以幸運的是,傳統尚未消失。」換言之,當「你」(也就是傳統的幽靈)現身之際,也就是那些被壓抑的歷史與傳統再次浮現時,正說明這些元素尚未真正被清除或遺忘。這句話不僅回應了他對傳統「幽靈化」的觀察,也象徵著那些歷史創傷與被壓抑的記憶,仍以一種難以抹除的方式持續存活於我們之中。
在探討普遍性與在地性的關係時,朴贊景認為,藝術作品的普遍性應內蘊於作品本身,但若缺乏對其文化脈絡的理解,觀者便難以真正進入作品。他強調:「普遍性不是既存的,而是持續擴展的。」他以自身經驗為例:從失去故鄉的失落狀態出發,透過藝術實踐尋找表達與再定位的可能,亦即「在失落中舉辦展覽」。

講座結尾與談人呂佩怡進一步補充,指出朴贊景作品中的「橫向性」——如《市民森林》、《遲來的菩薩》等——有別於西方崇高所強調的垂直感,更貼近東方長卷的延展結構,也呼應了「崇小」這一對微物的美學關注。
呂佩怡從歷史視角出發指出,每個傳統都曾是其所處時代的「當代」,亦曾與前一種傳統進行協商與角力。因此,當代藝術亦應如此,不斷回望、反思並重構傳統,從中尋找陌異與驚喜,將斷裂的歷史重新納入當下。她也觀察到,臺灣近15年來許多藝術創作正朝此方向發展,將傳統作為當代語言的一部分,而非對立的遺產。也許多年以後,我們此時此刻的「當代」,也會成為「傳統」在某個時刻以幽靈的身份再次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