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屆台新藝術獎於5月24日揭曉,本次入圍名單包含7組視覺藝術、8組表演藝術展演作品,其中視覺藝術類入圍作品題材多元,從花蓮地震到越南移民植栽皆有之,表演藝術類作品則含括音樂、舞蹈、戲劇作品,規模從小劇場到大製作兼有。最終視覺藝術獎由倪祥「大家都來看你了——倪祥個展」 獲得、末路小花 X 許芃《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但實際上沒有風景畫!(白蘿蔔、釘牙、她的雞、(以及她的後人))》(以下簡稱為《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則獲得表演藝術獎,至於年度大獎則由張立人「戰鬥之城.終」獲得。典藏團隊也在典禮結束後,專訪各獲獎者。
張立人:創作是回應世代、回應同個時代的藝術家
今年台新藝術獎的頒獎典禮,劇場導演蘇洋徵策畫的街訪環節拋出未來觀眾在何方、藝術作品是否離大眾的生活非常遙遠等討論。而年度大獎「戰鬥之城.終」彷彿巧妙地回應了這個問題。去年(2024)五月,北師美術館開啟了「戰鬥之城.終」的展覽大門後,往後的幾個月內,觀眾幾乎是場場爆滿,排隊人潮絡繹不絕。這樣的年度大獎,是否代表著評審、觀眾品味與藝術家的創作軸線,終於取得了交集?

在談及這個長達超過十四年的創作歷程時,藝術家張立人回到製作的起點。當時創作最主要的原因,是希望能表達自己感覺到的世界,並且迫切想知道別人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當時發現周遭很多事物逐漸消失,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像是創作的風景、價值觀都在變化,大家追求著快速成功、被外部認同。我想告訴大家另一邊有很有趣的東西,但是大家似乎都不太相信自己的感覺,對於作品有著刻板的想像,預想它只會在甚麼地方出現,於是我就在想我們真的有能力,在一片日常的風景裡,去分辨東西的特殊性或價值嗎?」張立人說。
對他來說,這個辨認能力不是方法或步驟,也不是對於形式的規則和分類,而是一種長時間對於感官的訓練。他開始思考自己要怎麼把這些無法言說的東西表現出來。
當然,這十年多來,中間也有想過放棄。製作完第一集的影片後,張立人面臨各種生存的壓力,也發現大家好像其實並沒有很在意這件作品,就算默默當作沒有發生過好像也不會有人發現。張立人反覆自問為什麼要做一個藝術家、為什麼選擇念藝術,藝術到底哪裡吸引他。「偏偏,在某些時刻,你會遇到一些人,會想要把作品做好給他們看。你會覺得你有被理解,你做出來的東西有人看、有人懂,就自然失去那個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心情。接著往下一做就是14年。」
對張立人來說,這個展覽淬煉一個完整自己的,確定了自己的創作狀態,以及這個過程中所感覺到的東西是真實存在的。展覽完成後,他也表示,這終於不只是停留在那時候說的自言自語,而是很明白,創作對他而言是一段什麼樣的過程。
「創作是什麼?我覺得是你在某個時間點,適時的對這個世界、時代,作出回應。這個回應不是指要快速回應當下發生的議題、事件,而是告訴後面的人我們活在什麼樣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我們怎麼思考創作,藝術家之間的關係如何互相影響、彼此連結,像是寶藏巖的葉偉立和大林蒲的倪祥,都啟發了不同時期的我,這就像是蝴蝶效應一樣,在回應這個時代的同時,也回應了同時代的藝術家。我想『戰鬥之城』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它也許也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一些正在創作的人。」
當我們透過「戰鬥之城.終」再回看現行已經舉辦超過20年的台新藝術獎,也許也是一個對於藝術生態具有重要影響力的「蝴蝶」。尤其,「戰鬥之城.終」這件作品最一開始啟動的經費,便是來自2010年第八屆台新藝術獎提供給入圍者的10萬元獎金。(文/陳思宇)

倪祥:我作展覽就想搞清楚我到底怎麼回事?
視覺藝術獎得主倪祥「大家都來看你了」,暴風式席捲了北美館,像是廢棄的物件一股腦兒地在純白的白盒子空間展開、扭曲,而對展覽的討論也迅速在觀眾間蔓延,不論是生命哲學、還是現成物的形式美學,倪祥的展覽都奮力地挑戰公私領域界線,重整現有的議題操作SOP。

展覽取自倪祥與家人之間的陪病與照護經驗,當時他跟家人會輪流去醫院。「時間太多了,手機都滑完了,沒事做就開始看書寫字,所以才有展場裡的陪病日記。當時也看了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他文字繞來繞去,講得很深,我卻好像沒撈到什麼,不過倒是幫他畫了很多插圖,用插圖來幫文字解套,也給我很多時間去想一些有的沒的。」
不過,談到真正的起心動念,倪祥豁達說「被照顧者走後,我的小狗也走了,有某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我想捉弄觀眾、想讓大家體驗我的痛苦,體驗可能有很多層次,可以是感到不公平、感到惡劣、或是溫馨。」而且,當他以「做展覽」需要省錢為理由,把家裡的物件運走的時候,囤積癖的家人反而是欣然接受。
雖然有人說北美館的十字型空間很難利用,倪祥卻老神在在,「我覺得沒差,一開始就依照它的格局來設計展覽,我習慣第一時間就下副歌,把展覽入口當作客廳,把最重要的東西攤開出來給別人看。」接著才是輔具體驗區、一旁的肥皂、以及最後方錄像所呈現的上下班的通勤,其實都跟生死不太直接相關,而是日常生活的展開。
做完這個展覽,倪祥認為好像才真正有種家人已經離開了的感覺。當他回頭重新反芻這個過程時,他認為其實這些展品都是感想,是他把陪病與長照體驗想像成駐村的成果展。倪祥坦言,接下來的創作,想要更專注在照護者的多層次心態上,「我可能已經開朗過頭有點扭曲,我沒有意識到我是什麼樣子。你覺得打針痛苦嗎?一週打一次可能算正常,但每天打針正常嗎?當病人開始威脅急診室的人這樣正常嗎?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把我們一起關在小房間裡大眼瞪小眼,正常嗎?去醫院陪病是我自己選的,但自以為是的說教是正確的嗎?媽的我就想搞清楚這到底怎麼回事?」(文/陳思宇)

許芃:聚焦家族邊緣,讓突兀一直以突兀的方式被認得
2024年1月《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於淒風苦雨中,在中壢過嶺許家古厝搬演,除了半場受到雨勢所逼,演出中場停演外,其餘五場半的演出都在觀眾的熱情掌聲中完滿落幕。從漂流在半月池的演員,到從門後走出與人等身的巨大白蘿蔔,如此超現實的演出,以幽默乘載了家庭關係中最幽微的矛盾,仙逝化作菜脯的「鼠婆太」,與以白蘿蔔形象登場的女同志晚輩,在父權社會宗法制度下,是否有共同的心願?

早在兩年前,編導許芃就已經開始著手劇本的編寫,過程修修改改、歷經快要十個版本,雖非定稿,也足以於許家古厝讓演員實地讀本,才發現場地和劇本扞格不入,到場勘查的舞台設計師更是在演員讀完劇本後,直言此腳本無法實際在古厝搬演,反而像為了「黑盒子劇場」而寫的作品,然而這就違背了她的創作初衷,加上製作人黃丞渝等人對於在古厝搬演的大力支持,最終在蒙特婁康考迪亞大學(Concordia University)博士班指導教授的提點下,獲得了「改以空間作為結構」的寶貴建議,翻轉了她過往以角色的「心靈風景」作為結構的編劇方式,不再倚賴角色發展推動劇情,她設身處地假想自己就是觀眾的一員,沿著觀劇動線,半月池率先映入眼簾,將故事裡的關鍵人物「鼠婆太」漂在半月池上,奇幻逗趣的情節就此開展:「從畫面或是一個角色的姿態,再去找故事可以是什麼,這個建議對我來講,是整個劇本編寫的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事情。」
以白蘿蔔作為雙胞胎妹妹的設定,靈感一部分源自電影《蘭花賊》,藉此凸顯兩人的處境不同,另一方面是為了避免落入酷兒悲情文本的圈套:「如果這個T角色讓人類演員扮演,我擔心台灣T的詮釋包袱會太快地被帶入表演、與觀眾的理解當中,變得較為悲情」,她繼續說「台灣女同志幽默傳統 的語彙尚未建成系譜,會覺得女同志總是很悲情、總是在養貓,然後總是想要組家庭,可是女同志有很多其他的面向。」以白蘿蔔代替真人演員作為妹妹,再由飾演雙胞胎哥哥的呂名堯配音變聲處理,打破悲情傳統,「笑」果十足。
不僅是一人分飾兩角的呂名堯,搬有運無挑戰現地不可能任務的製作人黃丞渝、示範生動有力「碎碎念絕學」且依靠眼神就搭起「第四面牆」的演員張棉棉(飾郭明美),李尉慈、黃可荃、張家禎、蔡佩如、劉桓、簡紹桀等每一位演出及共同創作的夥伴,都是許芃感謝的對象,她更進一步分享,「(這些劇組人員)帶來各自的先祖、家族。他們不是客家人,但他們帶來混種的子孫、兒女、後代的經驗,他們攜帶了其他脈絡而來的突兀。」一如本劇刻畫的遊子群聚,種種關於「認不得、與不願意認得的情怯之情」,她創作採用所謂「邊緣經驗的斷裂、毫無邏輯、多頭馬車式的並進」,為的並不是有朝一日能以作品來辨認、化解關係中的突兀,而是要原汁原味保存這些情感的張力,讓所有的荒誕不經、親密與疏離,能夠透過這齣戲繼續保留,「讓突兀一直以突兀的方式被認得」。(文/陳賦)


典藏雜誌社企劃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關注音像藝術、跨域製作與文化環境,近期正嘗試藝文內容的另類編輯。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藝術觀點ACT》、《歷史文物》等。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碩士。曾任公視《藝術很有事》節目「周書毅與鄭志忠,擁抱差異的劇場實驗」企劃編輯、《藝術觀點ACT》執行主編。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