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有哪一個藝術村是可以提供視障者駐村的?」
去年「台灣藝術進駐聯盟年會暨工作坊」(簡稱「TASA年會」)在高雄舉辦工作坊時,這個來自聽眾的提問,讓主辦方「台灣藝文空間連線TASA協會」(簡稱「TASA」)的工作人員一下子都震懾住了,驚覺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研究過此議題,進而催生了今年年會的主題「微笑的遇見:多元與包容」(簡稱「微笑的遇見」),與「駁二藝術特區」(簡稱「駁二」)的「浪宕計畫」共同舉辦,聚焦文化平權下「多元」(diversity)與「包容」(inclusion),可以如何被具體實踐。
今年年會的主題「微笑的遇見:多元與包容」,聚焦文化平權下「多元」與「包容」,可以如何被具體實踐。(台灣藝文空間沿線與駁二藝術特區提供)
台灣藝術進駐聯盟年會暨工作坊 X 駁二浪宕計畫
「微笑的遇見」將於11月6日至8日在駁二盛大登場。駁二2019年受邀參與以港口城市為主的跨國社團「Port Journeys」(港口旅行)後,愈發以海港型城市之環境、文化以及駐村等共享條件為國際串聯的核心關懷。駁二營運中心代理主任徐異宸憶及,同年「Port Journeys」代表大田佳栄女士(東京華歌爾藝術中心首席策展人暨國際交流部長)至台灣參加駁二與「浪宕計畫國際論壇」合辦的年會時,分享了以硬派工業起家的海港城市,如何透過藝術的軟性介質傳達議題與激盪參與,進而連結城市中的不同環節,共同轉型面向未來,對駁二深具共鳴。因而促使駁二以此特殊性,持續與其他會員深究海洋相關議題,「串聯城市內部的同時,也連結外部其他城市。」今年因疫情更體認到國內資源整合的重要性,主動牽線連結TASA,希望將南北兩地的資源串聯。
2019年「浪宕計畫:2019 駁二國際藝術交流座談會暨 Port Journeys 年會」現場。(駁二藝術特區提供)
「台北國際藝術村」(簡稱「TAV」)則自2015年起率先串連台灣各藝術進駐單位,發動TASA年會活動,TASA也在會中,因眾人深感橫向連結平台有其必要,於焉成立。爾後,接續探討了藝術村、藝術節與藝術循環等主題。2018年至今,隨著現任理事暨台北藝術進駐總監李曉雯上任,以「藝術行政」為主體的討論視角,更在近三年的TASA年會中愈發清晰。前兩年從個案望向集體深陷的結構困境,就經驗實務面上的整合與檢討,嘗試解決各藝文空間共享的「逆境」與「失敗」;本屆轉向更為主動地探索未知,期待「微笑的遇見」,顯現別開生面的積極展望。
台北國際藝術村自2015年起率先串連台灣各藝術進駐單位,發動年會活動,TASA也在會中,因眾人深感橫向連結平台有其必要,於焉成立。(台灣藝文空間連線提供)
去台北中心、由下而上的工作坊模式
TASA年會這般問題導向的思考軌跡,或許得先從形式變革爬梳起。李曉雯回顧,大型講座與年會其實在台北並不鮮見,卻似乎總難以觸及非台北的受眾。去年起,TASA走出天龍國,以前導性的工作坊在先的模式,嘗試汲取更多台北以外的經驗回饋,再帶回最後登場的年會中進行綜合討論。今年則業已於台北、彰化、花蓮完成前導工作坊。相較於大型講座上,講者總以成功案例作為分析參照,李曉雯發現,工作坊式的小型集會因參與人數與流程設計,反而更能深入分享各自的心聲或瓶頸,互動更為活絡。尤其去年TASA年會與「東海岸大地藝術季」的「東南亞藝術進駐論壇」合作,首度移師台東史前博物館舉行,因地理條件的限制,各場次結束後大家更能集中專注地持續交流,不會像在台北時總一轟而散。TASA去年將前導的工作坊制度,也直接引進年會流程中,在特定議題上,安排兩位講者各自發表15分鐘後,即就此二命題,立即開展各一小時的深入對話,今年亦將持續為之,共於會中開創七場工作坊。
2019年會上的工作坊討論現場。(台灣藝文空間連線提供)
因地理環境與資源的不同,台北以外的藝術村與藝文單位,著實面臨著迥異的處境。李曉雯舉例,不若台北有條件經營純粹的藝術空間,他們必須更費心著重社區,而衍生出較為複合性的空間,因此無法直接套用台北的思考邏輯視之。比如當公部門行補助訪視與建議時,即可見之間的斷裂,年會的工作坊作為一中介,於是可從中共同理想像落差及可行的策略。她相信,唯有真正了解彼此與一起工作,才能思考共創的可能。徐異宸也對此附和道,駁二與TAV縱然皆為公部門下的藝術進駐單位,但實際上仍有諸多背景差異,在雙方的合作下,今年亦首創「Open Stage發聲平台」,將台上的麥克發,更多地交給與會者,唯有如此針對各自需求深化思辨的厚度,經來回交叉討論統整,方能梳理出未來工作模式的通論或參照。
今年8月於彰化Instant 42藝術空間舉辦之「青銀共創好麻吉——微笑的遇見:2020台灣藝術進駐聯盟年會暨工作坊|彰化場」現場。(台灣藝文空間連線提供)
藝術進駐可以成為典範
這般「由下而上」的機制設計,驅動了近年來年會的關注轉向。李曉雯指出,唯有進入實踐細節的考究,將這些看似很小的事情慢慢引出來,才有議論與改進的可能。回到去年在工作坊中被提及,而成為今年年會一大關注焦點的身障者藝術進問題,李曉雯感到汗顏,在她過去在竹圍工作室(簡稱「竹圍」)、TAV等經歷中,從未實際直面或對其涉獵。她論及,縱使TAV標榜家庭友善,供藝術家選擇家庭進駐方案,但之於身障者進駐,卻始終未見實際的推進。在文化平權的整體政策下,與駁二等其他諸多「舊建築與閒置空間再利用」的案例一般,總為上級使用因應計畫迴避,亦即受益於文化資產的身分適用,而將身障者的需求排除在外。她檢視道,TAV的硬體環境是完全沒有辦法接待身障藝術家的,除了一樓有一間身障廁所外,包括電梯尺寸、房前門檻等皆在晉用上築起了門檻。「寶藏巖國際藝術村」(簡稱「寶藏巖」)更因其山區地形,甚至連身障者觀展的權益皆無法保障;而駁二改建自港邊儲藏倉庫,亦始終面臨此般拉扯,礙於建築結構,無障礙設施難以貫徹。近年駐村計畫開始收到身障藝術家投件,方推進他們意識到,指認房間中的大象的迫切性。
李曉雯呼籲現階段需要積極開展的即是盤點工作,「我們真的要重新來檢討自己,如何滿足各種不同需求的藝術家與觀眾。」徐異宸也同樣回應道,「在這些思維衝擊下,駁二選擇的作為是先回到思考我們自身的缺失,是否能夠在任何地方進行補足。」除了自我反省,李曉雯也引述財團法人數位藝術基金會董事長黃文浩在今年台北的工作坊中,所拋出的哉問,亦即從源頭質問這般邊緣化的結果:是否在藝術教育中,即已將身障者或其他弱勢群體篩選淘汰?在視覺藝術學院中,視障者是否被視為不能創作的他者?在表演藝術學院中,肢障者經學院養成的途徑是否已被阻斷?
今年6月於VA HUB「在移動中尋找答案——微笑的遇見:2020台灣藝術進駐聯盟年會暨工作坊|台北場」中,在地實驗創辦人、財團法人數位藝術基金會董事長黃文浩分享現場。(台灣藝文空間連線提供)
縱使藝術村團隊皆在意多元與包容,望能更對外敞開,從藝術村的角度出發,作為產業鏈扶植新銳的中後端,面臨已被穩固建立在前而難以撼動的體制,實有諸多侷限。尤其公部門下的TAV、寶藏巖與駁二並非如過去李曉雯任職的竹圍有彈性,無法任意開設或更動徵選機制的設計。但李曉雯仍堅信,「藝術村可以成為典範,當這個模式(model)出來之後,它就有機會去影響其他替代空間、藝術村,甚至影響學院。」她重申,短期之內硬體匱乏實況或許難被立即修正,但她更在意的是能否在心智上(mentally)擾動此議題,促使大型美術館、博物館外的藝文空間場館思考如何在有限的資源下,更好地回應需求,提供更多的協助。唯有從直視這些慣習或框架中的未知開始,脫離空想、具體實踐後,才有可能真正學習如何為之。
今年10月於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舉辦的「藝術進駐—當代部落與移居者——微笑的遇見:2020台灣藝術進駐聯盟年會暨工作坊|花蓮場」現場。(台灣藝文空間連線提供)
藝術行政面對異質性的由外而內再學習
誠然,硬體並非唯一的屏障,比如在今年牯嶺街小劇場的建物工程修復的案例中,缺乏使用者的實測,即可能在硬體翻修後,仍需由經營的身體氣象館,以募資再行改善。李曉雯闡釋,我們應該關注的不只是硬體設施表面的達標,更是對藝術行政實質的教育訓練,亦即同事們得先在心態(mindset)上具體地對他者真正的需求與意見進行理解學習,其中含括各式如口述轉譯、身體實作、展呈設計等操作技術,才能進一步親近、應對與互相搭配。今年台北工作坊中,一位來自伊甸基金會的參與者便直指,工作坊對精神障礙的定義與理解實有待商榷,而倘若今天在藝術進駐中遇到這樣的藝術家,機構與行政又會如何接待?對此,李曉雯如其他諸多問題一樣無從答起。因此,她強調「在做外顯型的事情前,必須先帶入內隱式的管理。」先從藝術行政的團隊培訓(team-building)開始,比如透過相關訓練課程或出國體驗交流等向外打開。她觀察如此能於內部引起騷動,逐漸形成新氣氛,方能從中展開研擬與改革。
比如TASA自身即固定參與歐洲國際藝術進駐組織Res Artis,以及美國藝術家社群聯盟(Alliance of Artists Communities,AAC)主辦之年會,掌握國際趨勢與脈動,接收新的思想與方法刺激。前者尤其著重「對等交流」,後者則在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上任後,更積極關注族群差異政治,本次「微笑的遇見」也邀請執行長Lisa Funderburke Hoffman以視訊連線進行案例分享。
相較於視覺藝術,近年國內表演藝術所力推的「共融藝術」,確實在尤其銀齡與身障等參與上走得更快。不過,現階段對此討論似乎更集中於創作者與參與者二端,藝術行政作為製作方身為其中的角色,似乎較少被論述。觀眾通常看到的是作品本身,難以觸及中間經歷的過程。共融當然不只是直接將他者直接放入創作中便成,也非純屬藝術治療的範疇,李曉雯以銀齡的參與為例,比如照護跟藝術創作可以如何平衡接軌,或許是我們仍須持續摸索的。「微笑的遇見」所追求的即非展演端的成果,而是深究過程中的異質性衝撞,今年亦安排了諸多代表性的製作方,剖析自身參與的案例經驗。
今年8月於彰化Instant 42藝術空間舉辦之「微笑的遇見:2020台灣藝術進駐聯盟年會暨工作坊」現場。(台灣藝文空間連線提供)
共生的實質意涵
李曉雯認為,藝術行政居中協調斡旋的關鍵,即為信任關係的建立,才會有接下來的牽線與共創,以及將藝術的多樣性概念帶進創作的思考與產出的可能。她自竹圍與寶藏巖社區豐富的參與型藝術的交手經驗提醒,藝術進駐單位與藝術行政必須進行把關,區辨實質參與及為參與的參與,而非任意將社區扁平為臨時性的消費資源。當有藝術家提案時,他們必會對其進行深入面談,確認之中的方法與必要性,以及進入社區的途徑,其中為什麼以及如何的提問是關重要,「如果要做,一定是要產生實質效果的。」更甚者,她舉例「森人—太魯閣藝駐計畫」即是由部落受眾遴選適合合作的藝術家,試圖翻轉藝術專業的想像概念;李曉雯分析寶藏巖或許也可因其屬性試著挑戰。不過,寶藏巖內含複雜糾葛的歷史情結,藝術村與居民又分屬文化局不同單位管轄,於日常生活中的溝通與默契培養是更長期的動態互動過程。這幾年她更關注寶藏巖被賦予的共生想像,持續嘗試共同合作的可能方案,將其中的藝術村、社區居民與影視音學校共同納入,串聯成一整體,期待可以逐漸走出與TAV不同的發展方向。
「森人—太魯閣藝駐計畫」主持人陳政道(左)於「藝術進駐—當代部落與移居者——微笑的遇見:2020台灣藝術進駐聯盟年會暨工作坊|花蓮場」進行分享。(台灣藝文空間連線提供)
李曉雯另外也自省,TAV與寶藏巖對於大眾的公共服務還有待加強,如何「將藝術家的專業性邏輯思考跟創作方式,轉化成一般民眾可以理解的,是藝術行政必須要有的能耐。」徐異宸則同樣表示,高雄身為工業城市的發展軌跡雖成為藝術創作的相關資源,這樣的能量卻也不見得為市民熟悉,需要藝文單位的轉化,將行動重點擺放在過程取向,期望相關策畫可以讓參與者習慣乃至自發地納入生活中。駁二近年也直接將在地藝術教育推廣列入駐村徵件條件,與在地學校及圖書館合作,並於2019年開始轉向主題式駐村,從「海洋」這之於高雄與台灣皆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出發,重探海島國家的環境與歷史背景,是如何對外敞開,經移民構建出多元的社會組成。「除了對進駐計畫進行反身性的思考,也將修補、修復這個概念延伸至海洋。」徐異宸介紹,「高雄是座依海而生、因港而興的城市」,駁二在今年提出「雄海派」高雄港灣藝術行動,「微笑的遇見」即為其中一環,與主題展覽、限定相關活動以及國際論壇等共構成系列計畫,同樣希望以藝術的力量反饋認識的不足,進而展望「藝術進駐—城市—海洋」的共生。
「PAIR 駁二藝術家駐村」自2019年開始轉向主題式徵件。(駁二藝術特區提供)
暗面中的微笑
2017年TASA年會探討機構中的教育與行政時,即嘗試觸及藝術行政的專業養成,以及快速流動下的積累難題。隨著近年年會愈加轉向藝術行政主體,李曉雯期待能從中歸納整理出一套以製作端為出發的方法論,作為一工作手冊式的實踐參照。她回憶過去自己也曾對行政工作多所懷疑,好似總較藝術創作者卑微,卻也在投身「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後,愈發體認竹圍創辦人蕭麗虹對其的勉勵——「藝術行政也是一種創作」——的實質意涵。她省思目前台灣的藝術行政多半在方法的臨摹上十分熟練,卻未必意識前端策劃佈局、之中溝通協調、整體創新思維,乃至建構自身方法論的至關重要。
縱然今天藝術平權羅列了各式指標,李曉雯自承其實很怕使用「平權」這個詞,因其指涉太過通泛,且不同視角下的平權想像絕非同質。當平權、參與、共融等趨勢,也可被簡化為特定的口號或行銷包裝時,我們可以發現,「微笑的遇見」在此並非僅是服膺於形式的、齊頭式平等般的例行公事或標準化流程,亦無意標籤化他者,而是將軸線拉回藝術創作的支援體系於第一線實作的檢視與辯證,更聚焦於經驗缺乏的補足,以及對他者需求的理解與學習。正如駁二2021年度徵件主題「海之暗面」所昭示的,未知總是黑暗的,唯有謙卑地擁抱它,才有可能在真正相遇時迎來微笑。
台灣藝文空間連線TASA協會理事長、台北藝術進駐總監李曉雯。(台灣藝文空間連線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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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詠瑋( 52篇 )追蹤作者
藝評人、獨立編輯。關注橫跨視覺、表演、影像與數位藝術等領域。曾任《典藏ARTouch》編輯、絕對空間展場經理,參與《Fa電影欣賞》、《藝術觀點ACT》執行編輯,書寫另也散見於《典藏.今藝術》、《臺灣數位藝術網》、《放映週報》等平台。紀錄片研究論文曾獲世安美學論文獎。現主要研究旨趣為影像理論、左翼文藝、媒介研究、媒體行動主義等。E-mail: tungyungwei@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