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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的藝術家生存手冊 #1】打贏學院內的每場仗才能拿到進入圈子的入場卷?

【荷蘭的藝術家生存手冊 #1】打贏學院內的每場仗才能拿到進入圈子的入場卷?

2015年時,我與友人一起經營「TW BioArt臺灣生物藝術社群」已經大約三年,我們透過分析世界上相關作品的內容、其藝文生態的概況以及正在流行的趨勢,我們嘗試去反思在臺灣的我們為何要做「生物藝術」?這些跨領域實踐對於臺灣的價值與意義何在?如果有其價值,那麼究竟要怎麼在沒有學院與機構的資源之下的「社群」、以由下而上的方向開拓這個領域在臺灣發生的可能呢?
2015年時,我與友人一起經營「TW BioArt臺灣生物藝術社群」已經大約三年,在那段時間裡面,社群內部的人除了各自發展自己的計畫之外,也時常在社群內的討論會、工作坊等活動中試圖調查與研究國際上在生物藝術(Bio Art)、科學藝術(Science Art)、推測設計(Speculative Design)這些領域的發展情形。透過分析世界上相關作品的內容、其藝文生態的概況以及正在流行的趨勢,我們嘗試去反思在臺灣的我們為何要做「生物藝術」?這些跨領域實踐對於臺灣的價值與意義何在?如果有其價值,那麼究竟要怎麼在沒有學院與機構的資源之下的「社群」、以由下而上的方向開拓這個領域在臺灣發生的可能呢?
國外在這些相關領域中有很多成功的例子,都讓我們在這些問題上有案例可以作為參考,並有更進一步的思考。其中,荷蘭一直是我們長期關注的國家,他們的藝術與設計學院很多都提供生物藝術的相關課程,同時有數個文化機構都有相關領域的發展基礎,提供了在做科學與藝術跨領域實踐的藝術家們可以發表的舞臺。除此之外,成熟的補助機制以及相關獎項的設立,更讓荷蘭成功地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從事生物藝術的藝術工作者聚集。因此荷蘭在這些領域的成熟發展,其背後的原因跟脈絡,一直以來都是我們急欲想要理解的。
既然想要進一步理解其背後的道理,我當時的想法很單純,就是實際去那裡身歷其境地去調查與研究。於是那年我寫了一份研究生物藝術的留學計畫書,申請了教育部的公費留學,想要去荷蘭一窺究竟。而這一個單純的念頭,開啟了我在歐洲闖蕩的起點,只是我沒料到想要可以在歐洲研究生物藝術並發展自己作品前,首先得面對上各種生存的挑戰。而這一系列的生存挑戰,就得從我在恩荷芬設計學院(Design Academy Eindhoven)的生活開始說起。
恩荷芬設計學院(Design Academy Eindhoven)的社會設計(Social Design)研究所與南法LUMA Arles當代藝術交流中心合作的評圖現場。(顧廣毅提供)
我當時是在社會設計(Social Design)這個研究所攻讀我的第三個碩士,當時所上的系主任簡.博倫(Jan Boelen)是比利時Z33當代藝術中心的藝術總監,同時他也是多個國際重要雙年展的策展人,像是2014年第24屆「斯洛維尼亞設計雙年展」、2018年的第四屆「伊斯坦堡設計雙年展」等。在「斯洛維尼亞設計雙年展」中他與《生物藝術》與《生物設計》的作者美國策展人威廉.梅耶斯(William Myers)合作了整個雙年展中的其中一個子主題「Designing Life」,透過這個主題去探索生物科學、生物與設計的關係。除了策展背景的老師之外,所上的其他老師大多都是活躍於歐洲的線上藝術家跟設計師,例如擅長生物設計的艾瑞克.克拉倫貝克(Eric Klarenbeek)或是熟習數位科技的設計師傑西.霍華德(Jesse Howard)等。在學校有機會可以與他們近距離的交流,對於剛到歐洲的我而言,實在是難能可貴的經驗。這個學校是「tutorial」的教學模式,沒有任何正式課程,只有每週一到兩次與老師討論作品的會議,在這樣的制度之下,我們可以高度專注在發展自己的計畫。(註1)
然而,這樣看似理想的教學模式,實則暗藏我的第一份生存挑戰的衝擊。這個衝擊是學生們戲稱宛若「決戰時裝伸展臺」、「超級名模生死鬥」等真人實境秀的淘汰機制。(註2)每隔一學期班上都會被老師退學幾個人,每次期末發表完公布退學名單的現場,常有三五學生抱頭痛哭的景象發生,真正實際畢業的人數往往是入學的2/3到1/2。背負公費合約不能被退學的我,跟其他學生的背景類似,大多都是離鄉背井投注大量資源來到荷蘭的歐盟與非歐盟國際學生。在這樣高壓下的創作環境中,大家都知道你在做作品的同時,必須隨時警覺是否可以繼續順利在這所學校生存下去,任性的藝術家性格絕對無法幫你拿到畢業證書。此外,荷式教育趨近羞辱學生的直接、老師評斷作品的主觀,也常常是逼迫學生崩潰的原因,學校雖然設有心理諮商師提供學生諮商服務,但還是很多學生不用等到老師將他們退學,就自己默默休學了。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過了兩年,我終於得到了畢業證書。畢業典禮那天我得知我入圍了當年度的Gijs Bakker Award。(註3)這個獎項是每年每個研究所挑出一到兩位代表,參與這個跨所的比賽,最後會有一個得獎者代表是當年度最優秀的碩士畢業生。沒錯,即使大家的系所專業各有不同無法比較,但還是會在學校這個機制運作下,選出一個唯一代表。這樣高度競爭的機制,我當時感到非常的震驚。這個系統對我而言,跟升學主義掛帥的臺灣教育體制實在有太多類似的特質,而這些都是我來歐洲前不曾預期的。這一切都彷彿暗示著:你若要在這個學院下生存,你就必須跟著這個遊戲規則走,如果你不願意,那麼你就乖乖回家、慢走不送。
獲得Gijs Bakker Award與評審代表Corien Pompe(飛利浦公司的趨勢實驗室國際負責人)合影。(©Angeline Slinkels)
比賽結束,我很幸運地成為Gijs Bakker Award的得主,也因為這個得獎的身分,更讓我感受到學校這套遊戲規則的殘酷。由於恩荷芬設計學院在國際的高知名度,每年畢業展都是國際媒體、知名藝術家、重要策展人的必參觀之地,學校也會啟動驚人的公關團隊去運作整個宣傳學校的策略,這時候有得獎的學生如我,就會被學校媒合眾多國際媒體與各個VIP的觀眾,但是若你是沒有得獎的大部分其他學生,學校則是放任其自生自滅地默默畢業。因為具備了得獎身分,我強烈地感受到我跟其他同學在展覽過程中,際遇的天壤之別。這一切的體驗,都讓我感受到學校與整個歐洲設計藝術圈彼此強烈的連結,以及公關宣傳的操作竟然可以達到如此極致的效果,這些都是我在臺灣的藝術設計學校的學習過程中從未感受到的。(註4)但另一方面我則是深受震驚,我在那一刻體悟到原來即使在文化領域,也無可避免的存在這樣功利主義當道的運作模式,而這些感受跟我在白色巨塔的醫療體系工作時的壓迫感,老實說如出一徹。常有人說藝術家不過也只是職業的一種,那是不是這樣的職業,也難逃跟其他職業一般必須服膺於資本主義社會下的既定狀態呢?當時的我充滿疑惑,但也覺得自己頓悟了一些什麼,或許不管是從「醫療圈」到「藝文圈」,還是從「臺灣」到「歐洲」,我們是不是終究逃不離這個人類創造的世界?「藝術」作為「工作」、「職業」的一種是不是事實上沒那麼特別?抑或是說「藝術工作」是有其獨特之處的,只不過我可能理解的還不夠,還需要更多的探索?
Gijs Bakker Award獎座。(©Angeline Slinkels)
註1 所謂的「tutorial」制度跟臺灣有極大的不同。兩年碩士課程,一年分成三個學期,每個學期你都不需要跟臺灣一樣要上網選課。第一年通常每學期系主任會請幾位藝術家或設計師擔任「mentor」,給學生這個學期需要專注研究的主題,但每個學生可以依照老師給的主題,順著自己的興趣跟脈絡發展自己的作品。第二年就是一整年發展自己的畢業作品,主題由自己訂定。老師大約每週來學校一次到兩次,學生會輪流與老師討論自己的作品,除了這兩次討論之外,沒有其他課程。學期中會穿插一些演講或是工作坊,但基本上沒有任何正式的課表跟課程,每學期就是固定與老師討論作品,期末發表成果,老師再決定你是否可以繼續唸下去。就我的觀點,有點像是兩年的藝術家駐村,定期可以跟專家討論自己作品,只不過每三、四個月會有人決定你可否繼續待下去。
 
註2 碩士學程共兩年,每一年三個學期,每次學期末都會有一次期末評鑑,若是無法通過期末評鑑會有一次補考的機會,但是補考沒過就會被學校退學。然而即使補考通過,但每個學生只有一次補考的機會,這意味著接下來的每一學期你都必須通過期末評鑑,不然只要是無法通過一樣就是退學。通過與否常受到老師主觀的感受,有時候原因只是:「我們老師們覺得你不適合這個學校。」諸如此類的評語,這也導致很多學生憤憤不平,但也無能為力,只能默默收起行囊,回到自己的母國。
 
註3 Gijs Bakker Award的命名,來自創立Design Academy Eindhoven碩士班的荷蘭當代重要設計師Gijs Bakker,以他名字命名此獎項是為了向他對荷蘭設計領域的重要貢獻致敬。這個獎項每年會頒給一位表現最優異的碩士畢業生,評選的過程是先由每個研究所的老師推派一到兩位作為代表該所的入圍者,接著每位候選的入圍者必須像外聘評審們,展示與報告其畢業創作研究。外聘評審最終挑選出唯一一位得獎者。得獎的人將獲得2000歐元獎金,同時學校的公關宣傳團隊會開始幫得獎者安排各種國內外媒體的訪問,以及推薦得獎者給各個重要的文化機構、美術館、藝術節等等的策展人、製作人等等。由於Design Academy Eindhoven在荷蘭藝術設計領域的名聲非常好,加上在國際藝文領域的高知名度,得獎者往往都在畢業後得到非常多作品曝光的機會,以及有一個很好的平臺可以向世界介紹自己,成為一個進軍國際舞臺並持續發展自己創作生涯的一個重要的時間點。
 
註4 Design Academy Eindhoven有一個專業的公關宣傳團隊在經營整個學校對外的各種宣傳策略,像是他們會積極的經營學校的社群媒體,例如:臉書、instagram、twitter等等。學校每年會規劃畢業展參與荷蘭設計周,也會籌劃在每年米蘭設計週在義大利設立特展。透過與這些年度國際設計藝術節慶的合作,讓學生的作品可以大量在媒體上曝光。透過發佈新聞稿給國內外媒體,邀請歐洲重要策展人、藝廊負責人、美術館或文化機構的負責人等等來參觀,同時鎖定介紹特定得獎的一群畢業生,讓每年度數百位畢業生中的其中一到二十個有得獎的作品高度曝光在各個媒體,之後這些畢業生的作品也會在畢業後幾年內在世界各地的重要展覽中出沒,藉此學校的名聲也得到回饋。透過這個循環,可以讓外界對於整個學校的印象一直保留在每年最出名的那約20件作品,而那20個左右的畢業生畢竟是經歷過學校嚴格的淘汰機制篩選出來的,所以作品強度跟實力都是萬中選一。也因此學校的知名度就可以透過這個公關的機制,不容易會有意外的衰落,甚至因此吸引到更多來自世界各地優秀的創作者來申請這個學校。
顧廣毅( 12篇 )

生於臺灣臺北;目前居住於荷蘭與臺灣從事創作工作。碩士畢業於荷蘭恩荷芬設計學院(Design Academy Eindhoven)社會設計研究所(MA, Social Design)、國立陽明大學臨床牙醫學研究所、實踐大學媒體傳達設計研究所,大學畢業於高雄醫學大學牙醫學系;具有牙醫師、生物藝術家以及社會設計師等多重身分。他試圖拓展藝術、設計與科學結合的可能性,作品主要專注於臨床醫學、人類身體、人與其他物種的關係以及性別議題,嘗試藉由藝術實踐與設計方法去探索科學領域中的倫理問題,並藉此思考科技、人類個體和環境之間的關係。其作品曾獲多個國內外奬項,例如:臺北數位藝術獎首獎、美國Core77 Design Awards的Speculative Design Award、荷蘭恩荷芬設計學院Gijs Bakker Award首獎、荷蘭未來食物設計大獎 Future Food Design Award前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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