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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伊.安德森談新片《千日千夜》:「想像我們生活在末日前,是非常悲觀的」

洛伊.安德森談新片《千日千夜》:「想像我們生活在末日前,是非常悲觀的」

知名的電影導演洛伊.安德森構思五年的最新鉅作《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電影以一千零一夜為靈感,講述無窮盡的人間故事。以他擅長的荒謬喜劇方式諷刺僵固的社會現象。本文由歐洲著名的電影監製菲力普.鮑伯(Philippe Bober)與安德森進行訪談。
知名的電影導演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1943年出生於哥德堡的勞工家庭。自瑞典電影學院畢業後,26歲的他拍了首部電影《瑞典愛情故事》(A Swedish Love Story, 1969),入圍柏林影展並奪得瑞典奧斯卡金甲蟲獎最佳影片,被視為瑞典電影大師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接班人。然而,第二部作品《旅店怪咖》(Giliap, 1975)的票房失利讓他轉戰廣告界,執導超過400部廣告和兩部短片。直到千禧年,他的人生三部曲序曲《二樓傳來的歌聲》(Songs from the Second Floor, 2000)風光再起,勇奪坎城影展評審團獎及第二座金甲蟲最佳影片,喚起了影壇對安德森的記憶。七年後的二部曲《啊!人生》(You, The Living, 2007),更是三度拿下金甲蟲最佳影片,讓他在美國影壇跟評論界獲得極大的推崇。2014年,他終於推出《鴿子在樹枝上沉思》(A Pigeon Sat on a Branch Reflecting on Existence),這部電影被其喻為是巨大、深刻,具有夢幻般的幽默、悲劇與哲思,類似杜斯妥也夫斯基風格的電影,在威尼斯影展一舉奪得最佳影片金獅獎,完整了橫跨14年的「人生三部曲」。(延伸閱讀:〈Rooming without Zooming,從確立(景框)看見不確定:談洛伊.安德森不動如山的「人生三部曲」〉
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以電影《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獲得威尼斯影展最佳導演獎的肯定。(東昊影業提供)
2019年,安德森完成了構思五年的最新鉅作《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以一千零一夜為靈感,講述無窮盡的人間故事。以他擅長的荒謬喜劇方式諷刺僵固的社會現象,而《千日千夜》也獲得威尼斯影展最佳導演獎的肯定。
本文由歐洲著名的電影監製菲力普.鮑伯(Philippe Bober)與安德森進行訪談。以挖掘新導演以及支持風格獨特電影而聞名的鮑伯,曾在幕後推動許多知名導演的早期電影,包括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歐洲特快車》(Europa,1991)、婁燁《蘇州河》(2000)、魯本.奧斯倫(Ruben Östlund)《婚姻風暴》(Force Majeure,2014)及同導演2017金棕櫚獎《抓狂美術館》(The Square,2017)等。他同時也監製了安德森的四部作品,包括新片《千日千夜》及代表作《鴿子在樹枝上沉思》、《啊!人生》和《二樓傳來的歌聲》。

菲力普.鮑伯:你的其他作品也有觸及到《千日千夜》的部份主題,例如以青年為代表的樂觀主義、戰爭和絕望,乃至上帝的缺席。在這部新作中,我們看見一位被神遺棄的牧師。你會說希望與絕望之間總是存在著平衡關係嗎?
洛伊.安德森:我作品中探討的主題是關於人類的脆弱。而我認為創造出展現脆弱面的東西是一種希望之舉。人如果意識到存在的脆弱,就能更尊重和謹慎地保護自己所擁有的。我也想強調存在之美和生存之美,但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做出對比,表現出壞的那一面,像是存在所造成的殘酷。以藝術史為例,很多繪畫的內容都是非常悲慘的,但即便描繪了殘酷和悲傷的景象,通過繪畫,藝術家也得以某種方式轉移了能量並創造希望。
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電影《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劇照。(東昊影業提供)
菲力普.鮑伯:你的每一部電影都有從繪畫中取材靈感。《千日千夜》的影響是什麼?
洛伊.安德森:我對新即物主義(Neue Sachlichkeit)的藝術家很感興趣,尤其是他們畫作所展現的力量。在我看來,它們非常地尖銳和細膩,所有內容都清晰鮮明,而且同時聚焦在畫布上。電影史上,很難找到如此鮮明的表現,大部分電影的背景都是以失焦的方式呈現。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這些畫對於我的場景布局很有啟發性。它們彰顯了「一切都是重點」,包括那些生活中的怪誕時刻。我常常嫉妒繪畫,我覺得電影與之不同,無法達到同等的深度。我真希望電影也能擁有如此豐富的內涵與層次。
菲力普.鮑伯:有沒有一幅特定的繪畫啟發你這部電影?
洛伊.安德森:我非常喜歡奧托.迪克斯(Otto Dix)的《新聞工作者希薇亞.馮.哈登的畫像》(Portrait of the Journalist Sylvia von Harden)。
奧托.迪克斯(Otto Dix)1926年的作品《新聞工作者希薇亞.馮.哈登的畫像》(Portrait of the Journalist Sylvia von Harden)。(Public domain)
菲力普.鮑伯:新即物主義運動發生在末日前的1920年代。你是否會說《千日千夜》也是另一個末日前發生的故事?
洛伊.安德森:我希望不是。想像我們生活在此刻,其實是非常悲觀的。我甚至覺得連迪克斯都不會相信末日就要來了,但他警告了我們這種可能性,他所有的畫作都可以看作是警示。對於前人大師們來說,他們也是如此。他們描繪了人類的存在,但也警告我們存在的短暫性:「讓我們記住生命不是永恆的,我們必須為了僅存的時間感到感激。」
菲力普.鮑伯:你也提到了建築對於你的影響,尤其是1950年代的瑞典功能主義運動 (Functionalism),是你作品中美學呈現的重要元素。功能主義和《千日千夜》有什麼樣的關聯?
洛伊.安德森:我的期望是展現關於存在的各種面向:包括功能主義、現代主義、史達林主義等。我是以這樣的混搭形式去搭建一棟棟的建築,藉此創造電影裡社會的樣貌,而不是塑造單一的風格。我想展示我們所身處的時代,而瑞典非常流行功能主義,並且被廣泛使用。
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電影《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劇照。(東昊影業提供)
菲力普.鮑伯:你有提過,電影中的旁白聲音是受到阿拉伯神話《一千零一夜》中的雪赫拉莎德(Scheherazade)王后角色的啟發。這是為什麼你選擇女人作為說故事者的原因嗎?
洛伊.安德森:是的,那是一個選擇。但老實說,我也有些猶豫不決,我曾嘗試使用一個男人的聲音,甚至用我自己的聲音,但最終發現若以女聲呈現會更有趣。她就像是仙女一般,非常地聰明,甚至帶有一種永恆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使用旁白設計,對我來說是全新的體驗。 電影《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的旁白影響了我。在某些場景中,主角以旁白描述那些觀眾同時在大銀幕上看到的內容。而我真的很喜愛這樣的呈現方式。
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電影《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劇照。(東昊影業提供)
菲力普.鮑伯:你的電影總是包含歷史場景,為什麼這部份對你如此重要?
洛伊.安德森:我一直對歷史很感興趣。我在大學時主修文學史、哲學史,以及北歐語言,其中,我對兩次世界大戰的歷史特別感興趣。我曾在少年時期看過一張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照片,並一直都為它深深著迷。
菲力普.鮑伯:在《千日千夜》中,戰爭場面所描繪的主角都是戰敗者,這是什麼原因呢?
洛伊.安德森:我認為勝利的一方並不有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失敗者。最重要的是,我們得承認最終沒有人是贏家。我不是一個悲觀的人,但事實則是,希望是不存在的。生活是一場悲劇。我並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電影《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劇照。(東昊影業提供)
菲力普.鮑伯:我以為戰敗者表達的部份,是關於傲慢。像是電影中的卡爾12世(Karl XII,17世紀時期的瑞典國王),或是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出現時。
洛伊.安德森:是的,在生活中的某些時期,尤其年輕時,會特別容易自滿、自傲,認為自己無懈可擊,永遠地勝利下去。這是年輕人和強者的特徵,我也經歷過這種自負,尤其是在25歲左右,剛剛完成了我的首部電影《瑞典愛情故事》時。那段時間就是我的傲慢期,當時我以為只要努力奮鬥,永遠就會是贏家,不會輸。
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電影《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劇照。(東昊影業提供)
菲力普.鮑伯:我也想問,對你來說,「青春」在你的電影裡代表什麼?
洛伊.安德森:大部分的時候,都很美麗。我特別喜歡觀看孩子,他們總是充滿了想法、希望和活力,很美。只要年輕,就可以保持這種希望,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漸漸地失去它。舉例來說,我很喜歡《千日千夜》下雨的那一景——雨中的父親,準備帶女兒去參加生日聚會。父親為了替女兒綁鞋帶,而放下了自己正在撐的傘。對父親來說,這是一個無私的舉動,對女兒而言,她只是想要將鞋帶綁回去,這個畫面的搭配真的很好。另一個場景,幾個女孩她們在跳舞,這些年輕人的生命力非常令人著迷,她們是非常快樂的一種存在。她們熱愛跳舞,於是就跳了,而這樣的能量是非常具有感染力的。
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電影《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劇照。(東昊影業提供)
菲力普.鮑伯:我認為你具有一種非常特別的幽默感,是什麼樣的東西會讓你感到有趣?
洛伊.安德森:我認為真理本身就很有趣。當我開始拍片生涯時,我受到像是米洛斯.福曼(Milos Forman)、伊利.曼佐(Jiri Menzel)和其他捷克電影人的啟發。他們以非常幽默的方式向觀眾展示了「存在」,描繪著一些小小迷路的人們。不是失敗者,而是有一點點迷失的人。我真的很喜歡這些電影,訴說著這種幽默:小而有趣的故事。許多電影人都試圖創造這種日常幽默,但這並不容易。而我也歷經了很多次的失敗,但我沒有放棄。
菲力普.鮑伯:你是否在工作室完成所有的拍攝?
洛伊.安德森:是的。除了一景,德國軍隊行進的畫面,那是在挪威拍攝的。
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電影《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劇照。(東昊影業提供)
菲力普.鮑伯:從技術角度來看,電影中最具挑戰性的景是?
洛伊.安德森:飄浮戀人的場景。即使撇開製作科隆市的模型,我們也花了很長時間。製作城市時,比例大約是1比200,也就是大教堂至少要製作到大約半公尺高。整個城市就是一個超大佈景,我們大約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建造。
菲力普.鮑伯:這個場景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
洛伊.安德森:這是歷史的可怕回憶:一座美麗的城市被轟炸至毀滅。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表達生活仍然在繼續。愛、溫柔、感官享樂……一直存在著。重要的是,在摧毀城市的上方,這些依然存在著。
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電影《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劇照。(東昊影業提供)
馬克.夏卡爾(Marc Chagall)1918年的作品《飛越小鎮》(Over the Town)。(Public domain)
菲力普.鮑伯:儘管電影裡有不少歷史場景,《千日千夜》卻帶著永恆的感覺,與電影名稱相互呼應。
洛伊.安德森:是的,我希望這些場景保持永恆,儘管我們看到的影片中是9月,正下著雪或是一些歷史場景,但它們應該要有永恆的特質。同樣的,我是受到繪畫的啟發,繪畫可以與現在的我們對話,也能夠與200年前的人們對話,甚至更久遠以前。這代表我們人類在各個時代、各個時期,其實都非常相似。電影原文名「About Endlessness」與空間或距離無關,不是科學意義上的無止盡,而是指電影的無窮無盡,是指關於存在的跡象。亦即人類存在的跡象,本身就是無窮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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