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anna Concejo的圖像慢工細活。
她的招牌風格,是筆流細膩可見的素描技法。素描是根據眼睛的觀察,在明暗、粗細、構圖、比例等元素中,畫紙上創造所見的景象—這是屬於眼與手的技藝。而當Joanna以素描為媒介,結合故事文字後,那便是關乎眼、手,與心的連結。
《遺失的靈魂》不採用大部分繪本頁頁以文帶圖,或圖文並敘的方式,而是將文字集中編排在某幾頁,圖像則從文字旁鑽出一條小徑,在抵達下一處文字之前,緩緩開展自己的節奏。
《遺失的靈魂》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Olga Tokarczuk首部繪本作品
如果作者Olga Tokarczuk的文字是一個投石的動作,敲開我們對存在本質的探究,那麼圖像就是那泛開的漣漪,以波度廣度,延伸文字帶來的張力。圖像調節整體文字敘事的輕重,領著我們或走或停,在一個最好的位置,沈澱文字的餘韻。
文字段落在哪暫停?圖像從哪接續?建議您在觀看《遺失的靈魂》,心中放著這些提問。如何讓文字和圖像各擅所長?這當中需要一個強大的編輯協力,確保文字和圖像保持平衡,各自相補編織,卻不重複,或各說各話。
翻開封面,在文字還沒開始前,圖像以跨頁黑白素描,大範圍地畫下雪地裡的森林,和林地裡遊走的人類、動物及其足印。隨後,剪輯故事中的一句話作文字的登場。你從文字之後,再度回看圖像,初步感受這本書圖文連結的策略,發覺圖像並不準備跟在文字身後,圖像唱自己的曲調,和文字對位輕和。
再一翻頁,一顆紅球將攫獲你的注目,你也將在下個翻頁中,再次尋找這個注目點。
因為這樣的細節關注,圖像的魅力就此啟動,他們邀請你以你的注視,開始為自己說故事。黑白圖像後,書名頁再次出現。這之間你已調整了閱讀這本書的姿態,或者說期待。馬上投入你眼前的是右邊一整頁的文字,搭配左邊一幅滿頁圖。不論你偏好文字閱讀先行或圖像閱讀先行,你會發現左邊這幅滿頁圖,就這麼剛剛好乘載了右邊文字的重量。
閱讀完文字,你不急著翻頁,因為左邊的圖像似乎為文字給出解答,又或者製造更多疑惑與好奇。
而樂趣就在尋找這左右圖文的關聯,樂趣就在尋得與未尋得之間。
隨後我們進入完整的圖像世界,沒有文字,因此你可以投注所有觀察和思索在圖像上。
你對圖像裡的細節會突然敏感起來,比如那張首當其衝的描圖紙,你會想著這描圖紙頁的選擇,是否為故事帶來新的角度或者轉折,因為「選用必有原因」,在(精簡的)繪本創作表達中,每一個媒材的使用都存在目的。
所有的設計細節,都成為說故事的線索。
第一頁的描圖紙出現後,你逐漸發現書本的右上與左上方,各印著數字。這些數字,左右是連續的,但翻頁後卻又不是。等你多次翻閱思索,以自己的觀察解鎖了每個翻頁雙雙兩兩間的互文,回頭你就會驚喜於「左右連續,但翻頁後又不是」的數字,其實是一種閱讀關係上的提示。
鉛筆素描,在Joanna的運作下,讓你忘記正在觀賞一張沒有色彩的畫,在黑已至極之處,你仍能感到事物的存在,黑色裡靜靜發光。
透過深淺不一的黑階,不僅帶出角色的心理層次;光暗呼應中,視覺聚焦也明確。同時,素描技法總是帶來某種現實感,當你在這種現實感籠罩下,發現畫面中那株竄生自桌面的植物、或者站立在木椅上的那頭帶角的鹿,你的現實感突然被侵犯,理智上,你必須調整素描和現實感之間的正相關。
你又發現,當色彩慢慢加入,故事的轉變就清晰起來,但同時有顏色的畫面,卻不代表現實(又一個邏輯上的背離)。你開始發現,當畫面中的黑白灰,逐漸被色彩佔據,那也正是所有的遺失都被找回的時刻。
你來到了最後一段文字,讀著主角把手錶和行李箱埋進花園,他們分別長出美麗的花及厚實的南瓜。而一個翻頁,你卻在滿屋室內的綠色植物中,看見露出一角的行李箱。
你想,可能嗎,埋在花園裡的行李箱怎麼出現在屋子裡?又對照最後一頁,那高高升起的俯視角度下,大樹旁一張小桌子兩把小椅。突然之間,你明白,原來在這個新誕生的彩色世界,花園竟是在屋子裡,所謂幸福快樂的日子,是在屋外,是在隨風搖曳的天光下,在那裡,遺失的靈魂才有機會趕上我們匆忙行動的身體。
圖像的邏輯在這翻越文字的邏輯,創造了Joanna在訪談中提到圖文交會後的「第三種質地」。
遺失的靈魂,就在Joanna筆下的小窗、連指手套、火車、龜背芋、方格畫紙等無數的可觀可探,及邏輯背反中,緩慢地向你接近,緩慢地。
延伸閱讀:博客來\ 本月大人物 /「靈魂是我們身上孩子氣、少女般的那一部分,無論我們性別為何。」──訪《遺失的靈魂》作、繪者
游文綺( 16篇 )追蹤作者
游文綺,漂鳥演劇社藝術總監。創作路程如同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