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水,日常生活中重要資源,人類文明發展離不開水,對早期人類而言,一旦缺水就很難生活,是以四大古文明都發展於大河流域,可見用水的便利性與穩定生活之密切關聯。「水能載舟,也能覆舟。」相反地,突來的大水,也可能摧毀家園。於是,關於水的種種問題一直困擾著人類,迫使人類利用各種方法去抵抗大自然的災害。
在人類尚未進入農業社會以前,生活以逐水草而居,此處沒有水源,就往水源充裕的地方遷徙。在農業社會形成以後,生活相對穩定,糧食的種植需要水,人的生活需要水,用水需求急速成長,因應之道是發展相關的工程技術,以便穩定供水,開渠分流,文明發展史上遂有灌溉工程應運而生,美索不達米亞地區所留存的灌溉工程遺跡,迄今約有6、7千年的歷史。慢慢地,人們也懂得在溪流、河流和河口處建造屏障,用來防止洪水泛濫、儲作飲水或灌溉,逐漸形成現在世界各地都見得到的水庫。
雖有工程建設,但是一旦長期不雨,同樣得面臨缺水的命運。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對旱的解釋是:「旱,不雨也。」這是一般人對乾旱的認知。只不過,多久不下雨才算是乾旱呢?這就不容易回答了,因為不同地區對不降雨的感受差異很大。雨林地區,幾乎常年有雨;而沙漠地區,長期不降雨都不值得大驚小怪。即使現在科技進步,也無法使得各地雨量均衡!
臺灣有句氣象諺語說:「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這是說農曆五月有旱象算是好事,因為此時是雨季,故略顯乾燥的天候反而能使農作物的根向土壤深層發展,有利後期生長,也有助於作物的抗災能力。到了農曆六月,氣溫升高,農人便期待連續降雨,使作物生長加快,增加產量。確實,臺灣主要供水來自梅雨與颱風時期的降雨,在每年10月後各地都少降雨,得等隔年的5、6月間雨季到來,如果天公不作美,沒有充沛的雨水,便意味著難逃缺水的夢魘。
根據氣象局資料顯示,從民國前五年開始到民國六十七年(1907-1978),臺灣地區共發生五次大乾旱,分別是民國前一年(1911)、二十三年(1934)、四十三年(1954)、五十九年(1970)及六十七年(1978)。民國六十七年開始,臺北市因連續三年發生嚴重缺水,實施分區配水,市民苦不堪言。當時大臺北地區主要使用青潭堰的水源,不敷需求,等到翡翠水庫完成後,大臺北地區的缺水情況才得以改善,但期間仍出現嚴重缺水,所幸老天爺及時下雨,才解決這個困境。近年來,臺灣的年降雨量雖未明顯減少,但是一年中下雨的日子漸少,意味著集中雨量的時間縮短。尤其從去年(2020)下半年開始,降雨過少,加上雨水沒有落在集水區,各地水庫逐漸乾涸。未料今年(2021)缺水情況比前幾年都要來得嚴重,許多縣市不得不採取各種限水措施,為了讓大型工業可以渡過缺水時期,經濟部還允許缺水縣市鑿井抗旱。
旱象要如何解除?只能把祈雨儀式搬上檯面,期待天空趕快下雨。
在民國祈雨的大清宗室溥儒
讓我們將目光放回一甲子前的臺灣。1949年渡海來臺的溥心畬,逐漸習慣此地的風土民情,並行走多處。丁酉年(1957),他寫了一篇〈關渡天后宮祈雨文〉(圖1):

「維丁酉七月,大清宗室溥儒,謹以果醴禱於天后聖母之靈,曰:天德建極,地道廣運,崇山大川,是降神祇。利萬類而貞庶物,孚佑化育,神實司之。祭秩王公,尊崇禋祀。夫雨暘時若,恆則為災,百穀不登,水火違性,陰陽相戰,民多固疾,春秋伐木焚巫,變置社稷,厥德不脩,以咎神人,天益降災於厥躬,為亢旱水沴之禍。遡自四紀以來,國無祀典,上下神祇,靡所憑依,先民廢祀,鬼神乏主,九州之內,四海之外,黷兵亂紀,滅絕天常,惟茲海隅,民奉舊典,不泯馨香,歲時牲醴,以答神庥,使其報本無徵,何以勸善。昔者聖王責躬而雨,賢君一言而妖星退舍。天聽在卑,咫尺斯應。帝念列祖之明德,神憫烝民之塗炭。赫赫洋洋,儼若來格,將濟眾於倒懸,用拯於已溺,澍時雨而起禾稼。予小子儒,敢充犧牲,為臺灣八百萬餘生民,祈旦夕之命,神其體乾元生物之德,沛降霖雨,施仁流澤,無俾神羞。聰明在上,實昭鑒之。丁酉七月亢旱不雨,時宿北投鳳凰閣中,乃備果酒禱於關渡天后宮作此文。西山逸士溥儒記。」
或因心存善念,此番祈雨有成。為答神恩,溥心畬次年(1958)為天后宮寫了另一份碑記〈淡水關渡宮天后碑〉(圖2):

「百川東匯,獨海之尊。河漢南馳,惟天為大,古者祀事,山川神祇,堯出河圖,禹受符命,秦因五畤之祀,漢禱枌榆之社,祭用牲璧,崇其秩封,所以敘彝倫,通神明,祈豐年,阜民財也,蓋夫海之為道,環八荒之土域,鎮九垓之坤維,水德休明,雨暘時若,於是元冥受職,祝融效靈,發揮潤下之精,燮理陰陽之氣,天后秉厚坤之德,績神禹之緒,聘變化而安瀾,降靈明而濟物,施仁則保佑黎庶,定亂則佐命明王。至於商旅往來,涉川經險,困於波濤,檣帆將折,莫不排盪風雨,驅走蛟龍,拯其舟楫,以安行旅。兆民懷惠,四方嚮風,遵海之濱,建立祠廟。牲牢俎豆,修其烝嘗,江邊有碧落之宮,海上有靈波之殿。霓裳瓊珮,遐觀日月之文;鼉鼓靈旗,蓋取風雷之象。精氣肸嚮,神之格思,寒暑時雍,無煩玉律,星辰以位,豈待璿璣,比紫府而降真,如黃陵而薦樂。銘曰:皇矣上帝,臨下無親,化育庶物,安佑烝民,乃奠四表,山川之神,奉牲立社,祀事宗禋,海匯百川,圓周八極,掣電橫飛,震霆下擊,直上孤鵬,退飛六鷁,噴薄淜滂,舟楫將溺,帝座迢遙,天門寥曠,龍螭騰搴,風雲異狀,明明天后,如在其上,行旅所籲,黎元所望,遠翔瑤闕,微步銀河,鸞車鶴駕,秋雲綺羅,列風止颶,碧海停波,星隨玉女,月倚仙娥,臨赫乃神,博施為聖,青鳥虹飛,陽烏霞映,海宴凝光,河清澄鏡,鼓德音,詩章所誦,笙管樂舞,清酌椒漿,明栥豐潔,薌合芬芳,洋洋盛德,靈爽在堂,既傋既享,錫祚無疆。」
兩篇文稿前後呼應,正是古代祈雨所常見前祈後謝之制,可見先生恪遵古禮。文章用典雅正,行文條理分明,足見其國學深厚,文思斗斛。
就書法表現而論,此兩文兼具書法之美,行書寫就,清新妍雅,超邁時流,韻法臻至,兼容並蓄,輕便流美,粲然可觀,皎皎然有如初出天涯之新月,予人審美上莫大愉悅與暢快,可見其出入於傳統帖學間,匯集經年的成果凝練所得。這一跌宕靈透,勁健瀟灑,氣象萬千的筆法,或是出自二王筆意。溥心畬曾自述「行書臨《蘭亭》、《聖教》最久,又喜米南宮書,臨寫二十年,知米書出王大令、褚河南,遂不專寫米帖。錢梅溪(錢泳)嘗論米之天資超邁,後人不宜輕學,徒自取病。余初學米書,只有欹側獷野,而少秀逸,不如探本求源,至有此病。後學大令、虞、褚,始稍稍改正,知梅溪之言為先覺也。」(註1)可見他學二王、米芾,是力追飄灑暢酣。細察此二件作品,足見其於二王著眼之處,不只是點畫描寫,亦重視古法精神。其形務追精準,是以能得其中趣味,由形而神,確立自身行書面貌。
現存國立歷史博物館的溥心畬書法作品中,有幾件字形是出自唐代懷仁《集王字聖教序》,且依照集字方式成稿。其他博物館藏溥氏書作,也有不少得力於二王體態,顯見王羲之確實是他極力追摹的對象。除去對於王羲之字形的喜好,我們更想追索的是:對於王羲之作品的深入只是為了書法的學習?抑或還有其他深意?
在溥心畬所寫的論書之談中,可以知道他主張建樹骨格並須善於取勢,「書小字必先習大字,心注筆法、意存體勢,始無輕率之病」,見解精到深邃。此一論點,承襲唐太宗所云:「吾臨古人之書,殊不學其形勢,惟在求其骨力。及得其骨力,而形勢自生矣。」唐太宗正是將王羲之推到高峰的重要人物,換言之,崇王右軍之法與襲唐太宗之論,應該都是一種有意識的追求。身為遺民的溥心畬,或許正是藉此脈絡去重建他心中的過往輝煌,如其祈雨文中以「大清宗室溥儒」,敘述著自己的身世背景。
說祈雨
古人總結人生最得意的四件快事,「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可見古人對莊稼久旱得雨是何等重視。向天求雨,原就是為了農業生產、祈禳豐收。世界各地不同民族,無論是亞洲的幾個古老國度,或北美印第安、澳洲土著、俄羅斯等民族,都曾有過求雨的紀錄,希望透過具有法力的神媒,通達上天以求雨水降落。
說來即使人類文明已經現代化,有著科學的知識,但一遇缺水,仍舊有人懷著此種期待。這或許是因為相信蒼天大地,各物有靈,「天」是最高主宰,天庭的組織結構如同凡間朝廷,無論下雨颳風等諸般自然現象都有各種神祇掌管。造物者既能造人生物,必也理解世間疾苦,體察百姓存亡,關心物種生滅。雨水是由天神主宰的,天神叫下雨就下雨,人們對雨水的崇拜便轉移到了對管理雨水之神的崇拜。在天人合一的概念底下,出現了向上天提出訴求,請降甘霖解除旱災的各種活動。再則,封建時代上位者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有土無水,糧食取得便出問題,穩定供水當是健全農業社會不可少的要件。天壇之設,是皇帝祭天之處,所祈何事?不過就是「風調雨順」四字。有土有水,種作可以順利收成,百姓能得溫飽,便不會因饑荒而反。所以一旦出現乾旱,那不是一己之事,而是動搖社稷的大事。是以上至皇帝國王,詔書自省;下到群黎百姓,祈雨拯民。
從文獻資料來看,殷商年代便見有祈雨活動。殷商卜辭中有「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東南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或許可以視為祈雨咒文。《左傳》載:「夏,大旱。公欲焚巫、尪。」鄭玄注:「尪者面鄉天,覬天哀而雨之。」意思是說天大旱,魯僖公將巫人仰面朝天置於木上焚燒以求雨,這就是所謂的「烄」。在古人的心目中,巫是上天的使者,溝通天地是他們的職責,用火焚巫,令其升天親自向上天稟告人間旱情,乞天降雨。
西周時,祈雨的禮儀日臻完備,國家設有專司祈雨的巫師。據《周禮》記載,周朝設春官大宗伯職位,其任務是祭祀天神、地和人鬼,並明確規定:「司巫掌羣巫之政令,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舞雩」即「雩祭」,是古人求雨而舉行的祭典。《春秋穀梁傳》載:「雩者,為旱術者也。龍見而雩。龍,角、亢也。謂四月昏,龍星體見,萬物始盛,待雨而大,故雩祭以求雨。」周代將雩祭定為雩禮,為例行祭典,每年仲夏五月舉行,由天子主祭。要是遇到天旱,就會額外舉行臨時性的雩禮。雩禮儀式直到清代仍在舉行,清初將各種祭祀分為大祀、中祀和羣祀三等,雩禮屬於羣祀。乾隆時期,將雩禮升格為大祀。雩禮又分常雩、大雩,每年農曆四月舉行常雩,旱情特別嚴重時舉行大雩。
漢代祈雨的內容和儀式,在董仲舒《春秋繁露》中有十分詳細的記載,並分別闡述春、夏、秋、冬四季求雨的形式,最後說:「四時皆以水日為龍,必取潔土為之結蓋,龍成而發之。四時皆以庚子之日,令吏民夫婦皆偶處。凡求雨之大體,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樂。」從其描述可以看出漢代祈雨之術沿自遠古祈雨巫術,但將其納入陰陽五行學說的框架中。東漢以降,隨著佛教的傳入與道教的發展,兩教均以各自的宗教形式積極介入祈雨活動。
唐代的祈雨儀式,除了沿用前代所設土龍祈雨,還增添了畫龍祈雨的方式。龍是主管雨水的神靈,無論是土龍或是畫龍,乃至後來還出現蜥蜴狀的圖案,都是想藉由圖像祈禱雨水的降落。宋代時龍的地位越發上升,百姓將想像中的掌管河澤雲雨之神,稱為「龍王」,還獲得朝廷認可,只要遇見較大的旱災,便有官吏到各大寺廟祈拜「龍王」降雨。蘇軾有組詩《禱雨社稷四首》(註2),從社神到后稷,詩中一詠三嘆,理彰情濃,感人至深。既訴民之苦,又責神靈賜雨遲遲,祈請其速動惻隱之心,快快降下甘雨解民久旱之苦。假如真有神靈,焉能不受感動?
自古祭祀,有祈有報。祈雨活動一般包括事前祈禱和事後酬神兩個階段,祈禱獲應後還要進行謝雨儀式,報謝神靈,是整個求雨過程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這些文告中,無論君主、臣僚、道徒,只要是旱時對天之禱,大抵都會出現罪己懺悔的言詞,如「吏實有罪,仰累陰陽之和」、「政績繆戾,致干陰陽之和」,與祈雨儀式上的悔罪相對應,謝雨時則有「紓吏之過」、「赦吏之罪」、「吏失其職,以為神憂;不誅其瀆,終賜之雨」等自陳己過、祈雨謝雨之詞,在「祈求」的同時,時刻反省時旱不雨的真正緣由,加強畏「天」意識,樹立保護自然的觀念,此中或是祈雨儀式所具有的深厚德政內涵及現實教化意義。
祈雨之外
水是農業的命脈,對於靠天吃飯的農業社會,這個「天」或許正是指農稼命脈之雨水,換句話說,農業的豐收,除了辛勤工作,還要依靠風調雨順的氣候環境。對於水的倚重與崇拜之情,衍生許多與雨水相關的文化現象,雖然不少帶著神祕色彩,說來有些光怪陸離、不可思議的成分,終究滲透到人們的思維和行動之中,深深地影響政治、宗教、科技、藝術以及習俗。
上天不雨,旱象便生,危機亦起,是以地方官員來進行祭拜祈雨儀式,再甚者,由一國之君來主持,便是知曉維護社稷安危,當是治國大事。過往祈雨詩文,向天上水神訴說旱情嚴重,看赤地千里,視莊稼枯焦,讓生民塗炭,而精神渙散,唯有祈請神靈,憐憫天下蒼生、及時降雨,方能拯民之苦。行文祈禱無不懷悲憫之情與敬畏之意。寫作此文之際,臺灣方過端午,幾場降雨稍解旱象,然而還有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的威脅尚未平歇,在此也祈求上蒼照顧,讓大地還復過往生機。
註釋:
註1 陳雋甫筆錄〈溥心畬先生自述〉,《雄獅美術》第39期1974年5月,頁23。
註2 蘇軾《禱雨社稷四首》為〈社神〉:「噫我侯社,我民所恃。祭於北墉,答陰之義。陽亢不反。自春徂秋,迄冬不雨。嗣歲之憂,吏民嗷嗷,謹以病告。錫之雨雪,民敢無報?」〈后土〉:「神食於社,蓋數千年。更歷聖王,訖莫能遷。源深流遠,愛民宜厚。雨不時應,亦神之疚。社稷惟神,我神惟人。去我不遠,宜軫我民。」〈稷神〉:「農民所病,春夏之際,舊穀告窮,新穀未穟。其間有麥,如暍得涼。如行千里,弛檐得漿。今神何心,毖此雨雪,敢求其他,尚憫此麥。」〈后稷〉:「惟神之生,稼穡是力。瘽身為神,尚莫顧惜。矧今在天,與天同功。召呼風雲,孰敢不從。豈惟農田,井竭無水。我求於神,亦云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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