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其吉金
盛行於商周時期的青銅器,為銅、錫合金,採塊範法鑄製而成。高溫澆鑄後的青銅器,基本上是一體成形。也就是說,一件青銅器的外形、紋樣、銘文,都在脫範之後完成,整體呈現金屬器堅不可摧的特性。
青銅器鑄成之時,器表接近黃金色澤,裝飾紋樣以類似浮雕的效果表現,如西周早期〈祖乙尊〉(圖1)器身上下為三段式結構,通體環繞著四道透雕扉棱。此器的視覺焦點為器腹正中央的獸面紋,可見雙眼浮凸的圓睜獸目,向上揚起的獸角、挺立的雙耳、外翻的唇口,皆突出於器表。此外,在〈祖乙尊〉的器內底,鑄有「作祖乙寶尊彝」(圖2)的六字銘文,說明作器者為祭祀「祖乙」而製作了這件青銅尊。用來裝酒的筒狀容器,透過立體紋樣的造型,以及留有作器緣由的古文字,三者合而為一,彷若有了生命力,安靜傳遞著遠古的故事。即使如此具有威儀性質的器物,經過了二、三千年的漫長歲月,還會保持原樣嗎?一件青銅器在世間流傳時,曾經的持有者、收藏家對它會有什麼樣的「認識」和「修整」?

右 圖2 西周早期〈祖乙尊〉器內底銘文。
案例一:孤品青銅器真為舉世無雙?
鑄製完成的青銅器,用於祭祀祖先、宴饗賓客,部分可能隨著器主去世埋藏墓中,也有可能如青銅器銘文常見的祈福語「子子孫孫萬年永保用」於人世間流傳。相比於木、竹、陶製的器物,青銅器具有堅固耐用的特性,得以「永保用之」。(圖3、圖4)可惜的是,金屬器經過長時間接觸濕氣,產生氧化,會出現鏽蝕,因此保存至今的青銅器幾遭銅鏽覆蓋,呈現綠色外貌,這是青銅器的一大變化。

右 圖4 春秋中期〈寬兒鼎〉器蓋內銘文:「唯正八月初吉壬申,蘇公之孫寬兒擇其吉金,自作飤繁,眉壽無期,永保用之。」。
青銅器的鑄製與使用,橫跨商代至戰國,歷程大約為一千四百多年。依據功能、用途,青銅器分為食器、酒器、樂器、兵器及車馬器等幾個主要類型。在此期間,各類型的青銅器隨著時代推移,形成不同的樣式和紋飾風格。雖然青銅器表面的顏色產生巨大變化,不過若從器物形制、紋飾類型,以及銘文字形、書寫風格和內容意涵判讀,再參考現在豐富的考古材料作為佐證,都可據以判斷一件青銅器的製作年代,並且將以命名。
然而,收錄清宮舊藏青銅器的圖譜中,卻會發現有些器物的器形「舉世無雙」。在所有可見的青銅器材料中,找不到對應的器類和所屬年代。以收藏家皇帝著稱的乾隆,在位時期(1736-1795)曾經推動全面性的內府藏品整理,也對於特定類別進行編目和繪製圖說,其中關於青銅器,陸續有《西清古鑑》(1751)、《寧壽鑑古》(約1776-1781)、《西清續鑑.甲編》(1793)及《西清續鑑.乙編》(1793)問世,後人多合稱為「西清四鑑」,為最具規模和代表性的官方圖譜。這四套書總計收錄青銅器四千多件,器物的時代跨度長,除了商周青銅器,亦收錄漢唐時器及明清仿古銅器,為銅器工藝發展的縮影。書中編排的卷次則以器類為區分,內容包括每一件器物的線描圖、銘文摹寫、尺寸紀錄等,可見當時殿廷陳列及內府儲藏的吉金樣貌和收貯盛況。
西清四鑑收錄的青銅器,大部分已喪失出土訊息和考古脈絡,如果有一件無法分類和定年的器物,排除仿古器後,如何確定它真的是舉世無雙的珍品,抑或是有其他的可能性?
疑點重重的〈鳳鳥紋四足鬲〉
《西清古鑑》(1751)卷三十一,收錄了一件題名為「周四足鬲」(圖5)的器物,在清宮中最後的陳設位置是古董房,現藏於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系統登錄為〈鳳鳥紋四足鬲〉(圖6)。觀察此器形制,侈口,平折沿,直立耳、束頸,器身作袋腹型,下接四柱足。頸部飾長尾鳥紋,地填雲雷紋,足部飾雲紋及三角紋。圖譜載錄該器尺寸為「高六寸二分,深三寸九分,口徑四寸九分,腹圍二尺,重九十五兩」經測量實物,器高19.8公分,口徑15.6公分,重量3.57公斤,換算後兩者數值相當。依形制、紋飾與尺寸判斷,圖譜與實物比對吻合無誤。

右 圖6 西周中期〈鳳鳥紋四足鬲〉,通高24.2公分 高19.8公分,口徑15.6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不過,若以現在的銅器知識作為標準,欲將此器定年和命名,就會出現問題。這件器物是否應該被歸類為「鬲」,有很大的疑問。其束頸、分襠袋足的型式,的確具有「鬲」的特徵。但是鬲一般為三足(圖7),且腹足不分,分襠的器腹通常和足部連貫。不若此器為四柱足,足部和器腹未相通。此器的腹足形態較接近鼎的特徵,因此若勉強給予定名,或可將之稱為「鬲鼎」、「分襠鼎」。若再與鬲鼎一類的形制比較,雖然此器的雙立耳和袋腹、柱足可與之相類,卻未曾見有橢方體的四足形制。

除了器物形制,可以判斷年代的特徵,為器頸上兩對相向的長尾鳥紋,此鳥身軀短小,冠羽下垂,喙下鈎略變形,向後拖長的尾羽為其主要特色,前端向下捲曲,後部向上捲曲迴旋,尾羽整體呈橫向的S形,與鳥身不連接,為學者所稱的分尾鳥型式(註1)。此類型的長尾鳥紋約流行西周早中期,如陝西扶風齊家村出土的西周中期青銅簋(M19:46),此簋口沿下的長尾鳥紋與此器極為相似(圖8)。整體而言,〈鳳鳥紋四足鬲〉無法找到完全相對應的歸屬器類,既非鼎、非鬲、亦非鬲鼎,未見於考古出土及其他傳世器,長尾鳥紋的圖式明確屬於西周時期的青銅器特徵,也不可歸類為後仿器物,它獨一無二的器形實在令人費解。

現代科技來解答,原來是「屑湊銅器」
〈鳳鳥紋四足鬲〉的形制疑點,或許可藉助現代科技檢測解答疑惑。經由國立故宮博物院文物科學研究檢測實驗室陳東和博士的協助,利用X光電腦斷層掃描系統,獲取該器的X光影像(圖9)。可見此器的一側器耳下方,器腹上有一明顯的圓形孔洞補鑄痕跡,直徑約2.6公分左右。尋此線索,於相應位置的內壁,肉眼檢視則可見有不規則的橢圓狀龜裂痕。第二,此器另一側立耳下的頸部鳳鳥紋,未見原有的襯飾雲雷地紋,取而代之的是一圓狀凹痕,推測此處應該經過修整。第三,此器的雙耳與器身之間存在溢銅,後鑄痕跡相當明顯。據上述跡象所示,〈鳳鳥紋四足鬲〉原器腹壁上的圓形補鑄遺痕,推測為流嘴斷失後形成的孔洞,並經過填補。另一側的器頸和腹壁則有打磨痕跡,則可能為分鑄的「鋬」(把手)脫落之處。最後,現在立於口沿上的兩個立耳應為後加。

進一步仔細觀察鑄造遺痕,可見全器共有八道垂直範線,除了器身四袋腹的界隔為分範處,每一袋腹的正中鼓凸處亦可見範線,因此器頸的鳳鳥紋尾部圖飾為範線打破。若以前述三個線索重新想像本來西周〈鳳鳥紋四足鬲〉的面貌,於腹壁重建流嘴和把手,再除去雙耳後,這樣的器物形制已經非常清楚,那就是青銅容器「盉」。盉的形制特徵為碩腹,器腹一側有斜出的長管狀流,另一側為鋬,通常是三足或四足,並配有器蓋,蓋和器身之間多以鏈索連接。青銅盉的使用與流行期長,從商代至戰國時期皆可見其蹤影,因跨越的時間長久,於型態方面有顯著的變化,並且展現區域性的特色。
假設西周〈鳳鳥紋四足鬲〉無雙耳,並且重新安裝上流嘴以及把手,成為「盉」的樣子之後,應屬於四足的鬲形盉。同類型的器物如國立故宮博物院所藏西周中期〈伯定盉〉(圖10),兩件器物的束頸、袋腹、四柱足形制相同,頸部的長尾鳥紋也非常接近,兩器尺寸也相差無幾。透過比對,也可推知西周〈鳳鳥紋四足鬲〉原本應配有器蓋,並且器物時代約為西周中期。

那麼,〈鳳鳥紋四足鬲〉為何會由青銅水器盉變成雙耳四足鬲的現貌?在明代的書籍中已可見到關於拼接改制銅器的記載,稱之為「屑湊銅器」。如明代書畫家張應文(約1524-1585)於《清秘藏》中提及:「屑湊銅器,屑湊,謂搜索古冢舊器不完者,或取其耳,或取其足,或取其鋬,或取其腹,或取古壺蓋,作圓鼎腹。或取舊鏡面,作方片,湊方鼎身。亦用鉛冷釬湊合成器,法蠟填飾,點綴顏色,山黃泥調抹作出土狀(註2)。」說明「屑湊」之意是將墓葬出土器中的破損銅器,取其殘存部件,重新組裝成一件完整的器物,例如以銅壺的蓋子當成圓鼎器腹,或將銅鏡改為方形,用作方形鼎的器身。這些器物也呈現著當時改制者的銅器知識和賞玩喜好,並且這種改裝風氣特別盛行於明代晚期。
案例二:名列國寶的方簋
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有二十多件帶有商代族氏銘文「亞醜」的青銅器,這些亞醜銘器當中,有一件〈亞醜方簋〉(圖11)紋飾特別華麗,為商代晚期典型風格,其特殊的方簋形制,迄今無可與之對照參考的器物,於文化部審定的古物分級中,列國寶等級(註3)。這件方簋收錄於《西清續鑑.甲編》卷七之十八〈周亞方彝〉(圖12)經過與原器比對,尺寸與重量相合。根據《乾隆朝內務府各作成做活計清檔》紀錄,此器曾經陳設於紫禁城建福宮花園裡的靜怡軒。

右 圖12 清 王杰等奉敕編《西清續鑑.甲編》,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內府圖繪寫本,卷七頁18〈周亞方彝〉,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亞醜方簋〉由外觀來看,為方形器身,侈口,縮頸,高圈足外撇,兩個高聳的附耳突出於器身。器頸和器腹各有扉棱六道,足部則為八道。頸部及足面長邊飾夔鳳紋,腹部飾獸面紋,足面短邊飾鳥紋,地皆填雲雷紋。雙耳為立體造型的獸首銜鳥,獸面為大捲角,下接張口牛首,鳥羽作漸層浮雕,鳥足挺立為珥。
〈亞醜方簋〉雖然定名為「簋」,不過從青銅簋的形制演變來看,卻沒有如此的樣式。簋類器物始見於商中期,商代晚期才普遍見於禮器組合當中,均以圓口為主,盛行的類型為盆式簋,耳部型態由無耳至環耳的變化,並且從未見突出於器表的大型附耳。進入西周之後,則是出現圈足底下附加方座的形式,器身也沒有朝方體發展。

在〈亞醜方簋〉的器內底,現況以肉眼可見一「亞醜」銘文隱現於鏽層之中(圖13)。若透過X光攝像,可見在器底的部分,為三塊銘文拼接覆蓋而成,由下而上,最底層為一中間有字的大亞形,第二層為殘片拼接,可見「姤以」及「彝」字,最上層的是現肉眼可視的「亞醜」銘文(圖14)。值得注意的是,在器身與口沿銜接之處,存在一道明顯的破補修整之處(圖15)。依目前現有的資料整理,可知商代晚期曾經有一組「亞醜者姤」器群,銘文內容基本相同,皆為「〔亞醜〕。者姤以大子尊彝」器形有方尊、方觥、方爵、方罍,主要都是酒器(註4)。


雖經改制,國寶還是國寶
根據上述的線索此推測,〈亞醜方簋〉原本應該是一件〈亞醜者姤方觥〉。首先,〈亞醜方簋〉器內底的第二層銘文可見「姤以」及「彝」字,說明與者姤器群來自同銘書篇,而且這篇銘文的方向與方觥的器銘排列方向相同,亦即與器物的長邊平行,反而與簋類器物的銘文排列方向通常與長邊垂直是不同的。進一步細觀〈亞醜方簋〉的口沿鳥紋,可發現左、右兩側的紋飾明顯有異,其中一側鳥紋應經過修整。此外,方簋兩簋耳的紋飾,多處細節存在差異,包括鳥喙下頷面、鳥身羽毛等。
最後,比對現存於日本東京出光美術館的〈亞醜者姤方觥〉(圖16),兩器的形制、紋飾和尺寸,皆高度相似。除了口沿與流嘴的差異之外,特別是觥的鋬和方簋的雙耳造型完全一樣,兩器的器身、圈足也幾乎相同,說明這兩件器物原本當是同一組器。亞醜器雖然以方形器著稱,但是在亞醜者姤器組中,器類都是酒器的情況下,作為簋類器的〈亞醜方簋〉異常突出,若還原其本為觥形器的樣貌,就完全合理。雖然〈亞醜方簋〉經過改制,卻仍見證亞醜者姤器組在商代晚期時的歷史情境,並且在乾隆時期已留下改制後的圖像,此器的文化意涵也更加豐富,具有無可取代的文物價值,國寶仍然是國寶。

西清四鑑收錄的青銅器,有些從外觀就可以判斷為改制器,尤其只是作局部添加或改裝的情況,就比較容易辨識。例如在國立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中,收錄於《西清古鑑》卷九之六的西周早期〈史尊〉(圖17),頸部兩側的大捲角羊首可能為後加。又如著錄於《西清古鑑》卷三十之二十五的春秋晚期〈夔紋耳甑〉(圖18)器底之箄孔由內底填實,改制為盆。前述的〈鳳鳥紋四足鬲〉和〈亞醜方簋〉相較而言,難以從外觀直接判斷,需要尋求更多的線索證明。

右 圖18 春秋晚期〈夔紋耳甑〉,寬36.45公分,高26.5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清朝宮廷於承繼歷代所藏的基礎之上,接受當時來自各地的進呈,因此坐擁豐碩的文物典藏。在紫禁城裡,青銅器作為古物陳設,和其他質材的工藝品相雜,分置於不同的宮殿之中,數量龐大且種類多元。西清四鑑收錄的青銅器,有許多來自商周時期的珍貴物件,縱然其中存有仿古器、改制器的後代「作工」,卻仍不減圖譜提供的時代紀錄,並且佐證了改制的年代下限,也就是乾隆在位時期以前,按此推算,這些青銅器被改制的歷史,距離現今也已二百多年。有別於考古出土的青銅器,可直接作為研究商周歷史的重要材料,歷經「傳世」過程的青銅器,可能會多了後代藏家的改制因素,並且反映了不同時代的銅器知識背景和鑑賞文化,更多的故事等待我們繼續發掘。
註釋:
註1 陳公柔、張長壽〈殷周青銅容器上鳥紋的斷代研究〉,《考古學報》,1984年3期,頁276-277。
註2 (明)張應文《清秘藏.卷上.論古銅器》(百部叢書集成據學海類編),臺北:藝文印書館,1967,頁4。
註3 2012年11月12日審定。
註4 傳世器另可見一方甗,只傳拓片,未見原器。且該器銘文為反書,甚有疑義,故此處未列入。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許雅惠〈晚明的古銅知識與仿古銅器〉,出自李玉珉主編《古色─十六至十八世紀藝術的仿古風》,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03,頁264-275。
張莅〈文物會變身?談院藏〈西周鳳鳥紋四足鬲〉的改制前後〉,《故宮文物月刊》443期,2020年2月,頁84-94。
吳曉筠〈靜怡軒裏的銅器格子〉,《故宮文物月刊》453期,2020年12月,頁32-45。
張莅〈商代晚期亞醜者姤器組研究—附論亞醜方簋的新認識〉,《故宮學術季刊》40卷3期,2023年4月,頁65-125。
本文引用自《典藏.古美術》387期〈金石可鏤──清宮舊藏改制青銅器介紹〉,作者:張莅(國立故宮博物院器物處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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