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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申書畫鑑定釋例

傅申書畫鑑定釋例

近幾十年來,鑑定工作的進展,主要是因為故宮遷移到台北,而大陸地區亦陸續不斷地徵收書畫,在這過程中,學者們需要對作品進行鑑定真偽的工作。

關於鑑定的問題,坊間已有許多的書籍。對於哪些是鑑定的主要依據、哪些是次要依據,大家已經談得差不多了,發表的文章也愈來愈齊全。近幾十年來,鑑定工作的進展,主要是因為故宮遷移到台北,而大陸地區亦陸續不斷地徵收書畫,在這過程中,學者們需要對作品進行鑑定真偽的工作。西方的學者運用西方的方法來研究,他們發現很多中國畫,尤其是標為宋、元時期的作品都有問題,所以有必要釐清作品的年代與作者的問題。在中國方面,最早從張珩開始注意到鑑定的問題。他主持文物局,替國家徵收及購買作品,而其他的前輩學者也和他一樣,在各地博物館徵收藏品、進行鑑定。

西方學界,從一開始就對中國書畫的鑑定採取比較嚴格的標準。從60年代,1961至62年故宮藏品到美國展覽,舉辦研討會,像(傳)李思訓〈明皇幸蜀圖〉的時代,在會議上的討論結果,從唐代到明代都有。另外,像是郭熙的〈早春圖〉也在懷疑之列,日本學者鈴木敬便覺得這張畫構圖騷動、用筆扭曲,而把它當作是元代的作品。後來,經過長期的研究和討論,才逐漸釐清這些問題。今天我演講的內容,都是過去研究的作品。鑑定的原則、理論講起來很類似,但是真正遭遇不同的個案,則要看你怎麼去運用、實際操作,這時候經驗與眼光都很重要。

一、臨摹作偽釋例:

黃庭堅〈寒山子龐居士詩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真本;美國顧洛阜私人藏仿本。

故宮博物院藏的黃庭堅〈寒山子龐居士詩帖〉(圖一),很多人都看過,一般對書法有認識的人都知道這是一件品質水準很高的作品。黃庭堅留下來作品數量不大,想要了解他的書風,便要對他有名的作品進行分析。在這一件作品上,我們可以看到同一個字的寫法有許多變化,若只執著一種筆法就會不太正確,一定要了解他的變化幅度。如果我們將黃庭堅的長撇集在一起,可以發現他的撇畫,較一般人特別地誇張。我們不能拿所有人共通的性質來解釋個人的書風,一定要用比較特出的部分來比較。同樣地,黃庭堅作品的行氣,經常出現筆畫左右交錯、入侵的情形,不像明代董其昌的作品,一行一行可以分的很清楚。這件〈寒山子龐居士詩帖〉,前幾行還可以畫條直線分割,第三行之後的間隙,就無法畫條直線去分割。在黃庭堅作品中,這種情形比較多,但偶然會有一些例外,像他的〈松風閣〉就出現每一行字都可以切開的情況。

(圖一)黃庭堅〈寒山子龐居士詩帖〉真蹟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乾隆皇帝晚年誤鑑為雙鈎本。

美國紐約的顧洛阜先生也收藏一件〈寒山子龐居士詩帖〉,但這是比較晚的臨本。乍看之下,顧洛阜本無論撇筆、捺筆、或往上勾的筆畫,都是黃庭堅的筆法。如果我們看的作品不夠多的話,可能會覺得這就是真的黃庭堅。但我們比較它和上面故宮的黃庭堅,還是可以看到兩件用筆的細節不同(圖二)。在顧洛阜這本裡,有許多筆是比較乾的、轉折上不是那麼圓潤,分叉的筆也比原本來的多;故宮本的很多筆劃都有不同變化,像是長撇的筆劃帶有波動的感覺,而顧洛阜本則顯得很平板。這是因為黃庭堅是懸腕寫字,運用整個手臂晃動的力量來寫,而摹仿者跟黃庭堅有很大的不同。

(圖二)右圖:黃庭堅〈寒山子龐居士詩帖〉真蹟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左圖:美國顧洛阜藏,此本出於徒手臨仿,非鈎摹,筆法含有明人學趙孟頫風格。

我們將這兩本擺在一起,還可以注意到,故宮本行與行之間的距離比較大,一行之中字與字的筆畫相互參差,構成一種緊密而縱橫交錯的動勢。回過來看,顧洛阜本的行距比較小,字距均勻,字與字間的間隔非常鬆散。所以我們可以斷定,顧洛阜本〈寒山子龐居士詩帖〉是根據故宮博物院的那本徒手臨寫,而不是以「雙鉤填廓法」鉤摹的。

顧洛阜這卷假的黃庭堅,紙張看起來很舊,很多沒經驗的人見了,會覺得這是古董。若這個顏色看多了,就會知道這種顏色是染出來、作舊的,不是因時間而變黃的情形。下面是很難得的照片,把幾件原蹟疊在一起比較。由上而下分別是:假的黃庭堅〈寒山子龐居士詩帖〉(顧洛阜本)、真的黃庭堅〈贈張大同〉卷(美國大都會美術館藏)、真的黃庭堅草書〈廉頗藺相如傳〉卷(美國大都會美術館藏)(圖三)。這樣一來,就可以看出原來紙張顏色的差距。最上面顧洛阜本的用紙,比另外兩件宋朝的真蹟用紙顏色更暗、更舊,紙的質地也更接近明代的一種染色紙,從它的字帶有閑逸的姿態來看,可能受到趙孟頫和董其昌的影響很大,臨摹的時間很可能是明末。

(圖三)上圖:(偽)黃庭堅〈寒山子龐居士詩帖〉局部,美國顧洛阜藏。中圖:黃庭堅〈贈張大同〉局部,美國大都會美術館藏。下圖:黃庭堅〈廉頗閵相如傳〉局部,美國大都會美術館藏。筆者將三卷原件重疊排列,使用一張底片同時攝影,以顯示染舊作偽往往太過,真蹟紙色反而較淺。此圖極為珍貴難得。

故宮的〈寒山子龐居士詩帖〉,絕大多數人都肯定是黃庭堅的一等真蹟,但過去也有人懷疑過。乾隆皇帝就曾經收藏這件書法,他在晚年,在作品上留下一行鑑定意見:「雙鉤既偽詩更誤,向謂上等,實錯。」推翻了過去他認為這件是黃庭堅真蹟的看法。乾隆皇帝雖然沒有現代人的訓練,但他收藏這麼豐富,從小就賞玩這些古物,所以自然有很多很不錯的見解。我這裡不是拿他來出醜,因為時代、環境不一樣。我其實越來愈尊敬他,事實上他對各方面學問都研究得蠻有正見的。至於故宮本〈寒山子龐居士詩帖〉到底是不是雙鉤摹本,現在很容易判斷。因為卷中有不少飛白的刷筆,假如是雙鉤,飛白的地方要一絲一絲去填,會出現一些亂毛。真跡是一筆寫下來,不會出現很亂的線條,墨雖有乾有枯,但筆劃自然順暢其實乾隆年輕的時候看對了,老年卻看錯了。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他年輕的時候眼力好,後來他七八十歲了,難免老花,他又拒絕戴眼鏡,就出問題了。

趙孟頫〈雙松平遠〉,美國大都會美術館藏;美國辛辛那提美術館藏

這件趙孟頫〈雙松平遠〉也有兩件,真的在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圖四);假的在辛辛那提美術館。雖然它們的書法非常接近、圖章也很接近,但是山水皴法的線條交織、用筆的方式不太一樣,所以不是同一件。請大家先比較「趙氏子昂」的印章(圖五),印章的優劣可以幫助判斷真假。上面印章的「昂」字,線條是有弧度的;下面一印的「昂」字兩條線都平行、直來直往就不好,顯然是仿刻的。再注意看款識:「子昂戲作雙松平遠」。這兩本雖然十分接近,但辛辛那提本的字看起來比較板、用筆軟弱;大都會這本的上、下字以連筆帶過,行氣看起來很自然,與趙孟頫其他真蹟的款與印一致,所以是真蹟。

(圖四)趙孟頫〈雙松平遠〉真蹟局部,美國大都會美術館藏,為趙氏逸筆山水代表作。
(圖五)趙孟頫〈雙松平遠〉作者款印,美國大都會美術館(左圖真);美國辛辛那提美術館(右圖偽),為近代由譚敬組織的作偽班子所做的傑出複製品之一。

然而,辛辛那提這一本是雙鉤、還是臨寫?因為前面有畫,可以看出筆劃線條位置跟大都會本不同,所以是徒手臨寫。連圖章也是一個一個徒手刻出來的,不像現代用照相製作印譜的方法翻製,所以多少有點差異。這件東西結合了寫字專家、畫畫專家、篆刻專家、裝裱專家合力完成這樣的一件偽作,而且不只有這件〈雙松平遠〉,還有其他的例子。這些東西是民國一位收藏家譚敬作偽的,抗戰時期,他躲在上海的鄉下,找了一批專家,把他自己的收藏精品作了一套複製品,然後把複製品推銷出去,老一輩的都還知道這些人。

〈雙松平遠〉後面有一些題跋(圖六)。這兩本的題跋也非常接近,所以這個作偽的人不容易,既可以摹仿趙孟頫,也可以學其他人。這個題跋是元代一位比較不有名的人叫楊載(1271~1323)寫的。不過我們說不太有名,其實是照我們的認知來說的,對研究文學的人來說,楊載可能比趙孟頫更出名。大家看辛辛那提本楊載寫的「畫」字的飛白做得如何,它的墨色,右邊比較平、左邊比較自然。字大的話,還比較容易雙勾,因為這卷字小,就不太容易作出飛白效果。整體看起來,辛辛那提本的墨色還是比較平板,尤其捺筆多半不自然。雖然摹寫的東西也會有它自己的墨色變化,但是大家看久了,就知道該怎麼分辨什麼是比較自然的。

(圖六)趙孟頫〈雙松平遠〉卷後楊載題跋局部,美國大都會美術館(左圖真);美國辛辛那提美術館(右圖偽)。由譚敬邀請的專家各有專長,分工合作而成。摹本雖逼真,筆法較生硬。

二、雙鉤作偽釋例:

鮮于樞〈御史箴〉卷,兩本皆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

接下來這兩件鮮于樞〈御史箴〉(圖七)是不是同一件?上面這張有破,不要管殘破的部分,從第一行開始比較,這兩件有什麼差距。這裡有飛白的筆、另一件裡也有;這筆有分叉、那個也是。當兩件這麼接近的時候,而且都是同年同月同日書,它的結論是什麼?不可能兩件都是真的。一定是一真一假,或是兩件都假。即使是我們自己的兩個簽名也沒辦法套在一起,因為每次的轉折都會有點不一樣,但這兩件作品卻可以套在一起。如果是雙鉤,那這兩件都是雙鉤嗎?還是一件是原件,一件是雙鉤?雙鉤,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複製,古時候沒有影印機,人工的複製品,就是雙鉤廓填本。

(圖七)鮮于樞〈御史箴〉局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上圖真;下圖偽。為模寫逼真複製例。

這裡面其實是一真一假。上面真的這本墨色有濃淡變化:一支筆壓下去時,因為紙張不太吸水,把墨擠到兩側,所以中間的地方比較淡;用筆重疊的地方,累積兩次的用筆,所以交叉的地方會比較濃。墨色有濃有淡,這種是比較自然的,當然不是雙鉤。反而是下面假的這本墨色比較平板,很明顯是用筆慢慢鉤填出來的,所以是雙鉤廓填本。

現在,再仔細比較一下飛白(圖八)。左邊這本是雙鉤,你看筆畫裡面線條烏糟糟的,有重筆,還有寫筆轉過來時折了,所以筆毛不是像真的書寫的情況。再看「朱」字的寫法,先是把毛筆弄枯了,再一筆刷下來,刷絲雖然比右邊的真蹟多,看起來自然,但是它的用筆都是不太修飾的,橫的筆都是筆毛岔開的。所以可以說它是雙鉤、臨寫並行,因為外形這麼相似,不可能只是臨寫,基本上還是映寫鉤改而成的。

(圖八)鮮于樞〈御史箴〉飛白之比較,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右圖真;左圖偽。鈎摹本最難於複寫飛白筆法。

除了飛白,大家還注意到黑色的墨裡面有什麼(圖九)?白色的東西?這個是墨霜。古代的墨跡或拓本時間久了,會自然產生墨霜。但是墨霜可以作假,可以用人工顏料配方塗上去,並不是細菌自然產生出來的,作偽的人故意用這種方法來混淆你的判斷,讓你錯覺這是一件年代久遠的作品。將這兩件擺在一起就比較容易看出差別,若只看到一件,又沒有細心分辨,就可能會被墨霜騙了。

(圖九)鮮于樞〈御史箴〉墨霜之比較,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右圖真;左圖偽。偽本故意製造墨霜的效果,使人錯覺年代久遠。

三、挖、改釋例:

趙孟頫〈常清靜經〉,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圖十)

(圖十)趙孟頫〈常清靜經〉局部,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絹本細楷,為其中早期作品,與晚年代表書風略異。

這件是趙孟頫的小楷書〈常清靜經〉,寫在絹本上,經過顯微放大,看起來像麻布一樣,實際上是這很細的絹。這件作品曾經在清朝宣統時期進宮,後來流出宮。進宮前被清初一個眼力很高的收藏家梁清標收藏過,他刻了一本〈秋碧堂法帖〉,從自己的收藏裡挑出一些精品刻在〈秋碧堂法帖〉裡。除了這件〈常清靜經〉,也包括趙孟頫的〈洛神賦〉。

下面是佛利爾本〈常清靜經〉的結尾,這一段是簽名的地方(圖十一)。兩方印章「趙子昂」、「松雪齋」,都是趙孟頫標準的印,簽名一共有六個字「水精宮道人書」。大家再對照〈秋碧堂法帖〉刻本的簽名,簽的是「水精宮道人畫」。為什麼會有這種情形呢?這個照片其實已經放大了,看到沒有?「書」字下方有個破洞,底下雖然也是絹,但不是原來的絹,這個地方是把「畫」字的下方挖掉改成「書」字。除了這裡,其他地方都是一樣。為什麼有人要這樣做呢?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卷〈常清靜經〉前面沒有畫,是一個書法的卷子,後面附有康里子山的題跋。原來〈常清靜經〉前面原本有張畫,大概畫一個老子像或什麼,所以後面〈常清靜經〉的書法是配那幅畫。後來某個古董商把它拆開,變成兩件,這樣就可以既賣趙孟頫的畫、又賣他的書法。古董商因為怕漏出馬腳,所以就挖改趙孟頫的落款。挖改的時間,當然是在梁清標刻〈秋碧堂法帖〉之後。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假如你的眼力不好,剛開始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

(圖十一)趙孟頫〈常清靜經〉款印之局部,美國佛利爾美術館(左圖);〈秋碧堂法帖〉(右圖)。趙氏此卷原附於畫後,由梁清標刻帖中的「畫」字可証,其後畫賈將書畫分開出售,遂挖改成「書」字。

附帶一提,趙孟頫的號叫做「水精宮道人」。這個號在文獻上歷來有一個寫法,寫成「水晶宮道人」,所以有很多假的作品寫成三個日字的「晶」,但我還沒有看到過真的趙孟頫作品上簽名有簽成三個日字的,他都是寫精神的「精」。但從明清以來的記載,時常有寫作三個日字的「晶」。這是將來要繼續求證的。

四、題跋輔助鑑定釋例:

黃公望〈九珠峰翠〉,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十二)

(圖十二)黃公望〈九珠峰翠〉,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此圖原無作者款印,全賴楊維楨及王逢二跋決定作者及真偽。

黃公望〈九珠峰翠〉,學者對這張畫的時代有些爭議。爭論的原因在於它的材質,這張畫是畫在綾上、而不是絹,一般人認為要到明末清初,才開始用綾這種材質來寫字畫畫。另外,從畫風來看,這件作品的線條性質與〈富春山居圖〉不太一樣,因此很難作判斷。所以有學者寫文章,說這張是假的。那我現在要證明他是真的,怎麼證明呢?書法就變得很重要。因為黃公望的每一張畫風格都不太一樣,像是〈天池石壁〉或〈九峰雪霽〉,更何況這張是畫在綾本上,不是紙或絹上,感覺上更不一樣。還好畫上的書法是同時代人寫的,所以可以用書法來證明這張畫,然後再回頭從材質及風格上來看這張畫可不可能是黃公望的作品。

〈九珠峰翠〉上面的題跋有兩個人最重要。這張畫的定名,是從這首詩「九珠峰翠接雲間,無數人家住碧灣。老子嬉春三日醉,夢迴疑對鐵崖山。鐵篴」而來的(圖十三)。鐵篴道人就是楊維楨,他存世的書法有很多,我就為了這張畫對楊維楨下了一番功夫。這件楊維楨的用筆,有一些捺筆帶有章草的味道,有時候很狂放,有一些比較規矩,整個行氣變化不是很多,但是寫得很自然,品質很好。楊維楨其他的作品,也經常出現章草的捺筆,像是〈張氏通波阡表〉。另外,楊維楨的簽款也都大同小異,佛利爾美術館藏的鄒復雷〈春消息〉上楊維楨的簽名「老鐵」,和這件的「鐵」字寫法一樣。所以〈九珠峰翠〉上的字一定是楊維楨的真跡,然而楊維楨只是題了一首詩,並沒有說到此畫的作者是黃公望。

(圖十三)黃公望〈九珠峰翠〉楊維楨題跋真蹟,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有楊氏真跋,可決定此畫為元代作品。

另外一個題跋是「梧溪王逢」寫的(圖十四),王逢這個人一般人不太清楚。但是他在後面題了「王逢為草玄道人題大痴尊師畫」。大痴尊師是誰?就是黃公望。草玄道人是誰?就是楊維楨。因為黃公望沒有在畫上簽名,這是一張無款的畫,但是王逢的題字明白告訴我們,黃公望為楊維楨畫了這張畫。所以這個題跋非常重要,如果可以證明這個題跋的人是楊維楨同時代人,而且這個題跋是真跡,那就可以證明這張畫是黃公望畫的。在台北故宮一件〈宋人問喘圖〉上,也有王逢的題跋,上面的字有一些章草的筆法,跟〈九珠峰翠〉上面的字一樣,這是時代風格使然,就連簽名「梧溪王逢題」這幾個字也是一模一樣。再進一步比較王逢的圖章「王原吉」、「儉德堂」、「茂林修竹之所」,這三顆印也同樣出現在〈宋人問喘圖〉上。王逢的字還不只這些,還可以找到其他的例子。我把「梧溪王逢題」這幾個字剪在一起作排比,這些簽名都是出於同一個人,連圖章都一樣。所以,證明了王逢的題識是真的。王逢是楊維楨的朋友,也是黃公望的朋友,既然他說是受楊維楨之託並題明這是黃公望的畫,那還有什麼話講,我們能夠否定這張畫是黃公望嗎?

(圖十四)黃公望〈九珠峰翠〉王逢題跋真蹟,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款題云:「王逢為草玄道人(楊維楨)題大癡尊師(黃公望)畫」,這是進一步証明此畫為黃公望真蹟的關鍵。

雖然有學者用材質來否定這張畫,但其實我們對材質使用的狀況還不太了解。我仔細觀察過〈九珠峰翠〉這種綾的材質,跟明末清初的綾是不太一樣的,屬於一種比較古老的花綾。這種花綾,不但元代使用,宋代也有一些例子,台北故宮藏的宋人書蹟有些寫在綾本上,所以絕對沒有問題。〈九珠峰翠〉是個很好的例子,就是用書法來幫助鑑定畫,尤其當畫家每一張作品風格都有不一樣的時候,書法是可以發揮相當大的功用。有了這樣的認識,再看此畫的樹石山皴,與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卷中的某些段落也是一脈相通的。

馬琬〈春水樓船圖〉,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圖十五)

(圖十五)馬琬〈春水樓船圖〉,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馬琬傳世作品較少,純從畫風較難肯定,好在有友人楊維楨及龔瑾真蹟題字作為有力輔証。

下面也是一個用書法來鑑定畫的例子。馬琬是活動於元末的畫家,比起元四大家黃公望、吳鎮、倪瓚、王蒙的時間稍微晚一點,他的名氣雖小,卻是一位畫得很好的畫家。馬琬這件〈春水樓船圖〉跟另一張他學高克恭風格的〈暮雲詩意〉很不一樣,馬琬在兩件畫上的題字看起來有些不同。所以畫上的其他題字對於判斷此畫的真假就很重要。其中一則題字是馬琬的友人楊維楨。這一則楊維楨的字是比較早期的風格,跟典型的楊維楨不太一樣。通過對楊維楨書蹟的全面研究,吾人可以肯定這是屬於早期的楊維楨真蹟。在這種情況下,鑑定楊維楨的字便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另外,還有龔瑾這個人的題字,龔瑾是誰?史料查不到,但是他的書法也是元末的風格,帶有章草的筆法。

除了書法,一方面也要從畫上的風格判斷。〈春水樓船圖〉的風格,跟吳鎮的〈洞庭漁隱〉很接近,都使用披麻皴,其實這種披麻皴就是很標準的元末風格。台北故宮另一件馬琬的手卷〈春山清霽〉,也是同樣有受到吳鎮的影響。另外,值得大家注意的地方,是〈春水樓船圖〉這張畫是重新「全補」的。「全補」就是畫重裱後,因為有些殘破而添加補筆,之後為了泯除補筆痕跡,又在全部的山樹屋宇上頭再罩一層顏色。最明顯的地方,就是大家所看到山頂樓閣的紅色,可能比原來的還要鮮明,這叫做「全補」。雖然畫上添加了顏色,但是它的畫法還是跟其他的馬琬有關係,因此這幅畫使吾人擴展了對馬琬畫風的認識。

五、改定作者釋例:

(傳)戴淳〈匡廬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十六)

(圖十六)(傳)戴淳〈匡廬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中山樹房屋的造型與筆法全是龔賢的畫法,為其中期較近於「白龔」的作品,戴淳名下的詩題書風亦屬清初,此是將清初的畫改款為元人畫的作偽例。

故宮有一張傳為元朝的畫,名款為:「延祐五年三月上濣。登匡廬棲雲閣。為天錫作。錢唐戴淳」。戴淳這個名字大家都不熟,但是元代的天錫卻很有名,他就是郭畀,郭天錫。光是從這一則戴淳的字來看,就知道這不是元代的風格而跟清初的書風很像,最晚可以到乾隆時代。因為畫上還有乾隆的題跋,所以這張畫下限應該在乾隆以前。我認為戴淳的題款絕對不是元朝的風格,但是畫呢?戴淳這個人也沒有其他可靠作品可以比較。後來因為研究龔賢,我找到很多龔賢的作品,一比較之下,發現不但〈匡廬圖〉中的樹是標準的龔賢,連房子也是。所以我重新斷定這張傳為元朝的戴淳畫作其實是清初龔賢的作品。

像龔賢這樣的高士畫家,自己是不會去做假的。所以戴淳的假款是清代人添改的,因為這張畫並不是標準的龔賢面貌,所以古董商就想,既然這張龔賢也值不了多少錢,所以就乾脆換上元朝人的名款。可是換上黃公望、王蒙、吳鎮的名字都很容易被識破,所以就找一個名氣小的畫家─戴淳,使買家無從鑑別。這件畫從清宮流傳下來,一直都被當成是元朝畫。我將它重新改定成是龔賢,絕對是毫無疑問的。

(傳)元人〈春山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十七)

(圖十七)(傳)元人〈春山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舊傳為「元人」,筆者由楊維楨題詩末二句及楊氏畫〈歲寒圖〉証明此畫乃楊氏自畫文壁峰下讀書處。

這幅〈春山圖〉收藏在故宮,畫上除了楊維楨的題詩外,沒有任何名款,所以過去清宮將它訂為元人〈春山圖〉。畫上楊維楨的題字,書法是絕對千真萬確的,而畫風是屬於元朝的李郭派山水。我研究這張畫,希望找出是誰畫的,因為他畫得很好。我仔細讀過這首詩:「巨然不作惠崇景,秀遠最愛春山圖。危峰戴出若孤□,大樹林立如千夫。杖藜誰行天姥道,酒船閒出賀家湖。道人自指讀書處,文璧峰前宅一區」,最後兩句說,道人指著自己讀書的地方,就是在文璧峰前的住宅。查了一下資料,楊維楨自己的草堂就在文璧峰前,所以我認為楊維楨這首詩不是在題別人的畫,而是在題他自己的畫,原詩的意思是「我自己畫出文璧峰前讀書的地方」。

我重新改定〈春山圖〉是楊維楨的畫,但楊維楨留下的畫作很少,要怎麼證明這是楊維楨畫的呢?在楊維楨的時代,他的朋友中有許多畫李郭派山水,風格都跟這張畫很接近。故宮還有另一張楊維楨名下的畫,就是〈歲寒圖〉(圖十八),上面有他的題字,從書法上也可以確定這是真的楊維楨。但這兩張一張是山水、一張是松樹,要怎麼比較呢?那就是從分析它們的筆墨、造型著手。楊維楨畫的松樹造型彎曲,跟吳鎮的〈雙檜圖〉就很不一樣,還有苔點的方式也不同,可見每位畫家的造型、筆墨都不一樣,都有一定的慣性。我覺得這張〈春山圖〉的山石造型和樹木出枝的方式,都跟楊維楨畫松樹的用筆很類似,特別是彎曲的松幹跟山石S型的曲線很接近,還有大大小小、像是芝麻的苔點也很類似。既然楊維楨的題句中說是他「自指讀書處」,所以我把這張畫改定為楊維楨畫的。同意不同意你們自己去看。因為楊維楨的畫很少,只有這一張〈歲寒圖〉留下來。

(圖十八)楊維楨〈歲寒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由此圖的筆墨線條及苔點,可以証明〈春山圖〉亦出楊維楨手。

(傳)戴進〈雪景山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圖十九)

(圖十九)(傳)戴進〈雪景山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畫無款,羅振玉籤題定為戴進,筆者由右上角張積素一印定為張氏作,並從其畫風改定。

在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有一張尺寸很大的立軸〈雪景山水〉,大概有牆壁這麼高。原題為戴進畫,可是怎麼看都不像戴進。我們現在戴進畫看得不少,所以不會有人相信這張畫是戴進。畫上有一些奇怪的山石造型,這會讓我們想到吳彬,所以這張畫時代一定是與吳彬同時,或是更晚一點。底下還有一些松樹、橋、高士、流泉,我認為有些筆法,跟吳彬比起來還是不像。吳彬雖然風格很多變化,但是跟這張畫還是不一樣。仔細觀察橋、還有苔點的畫法,就是在黑點上添加花青或白點,跟藍瑛的畫法很像。藍瑛雖然被認為是浙派的後進,但是他的風格很獨特,跟戴進很不一樣。這張傳為戴進的畫,看起來反而跟藍瑛風格近似,藍瑛是明末時期的畫家,所以這張畫的年代應當在吳彬之後、藍瑛的前後。

在這張傳戴進畫的上半部,還有一個圖章,過去把它當作是收藏章。但是從蓋印的位置來判斷,不太像是收藏印,比較可能是畫家的印章。這個圖章有很多字「張積素字府□號墨雲」,當中提到一個名字張積素。這個畫家從來沒聽過,一查之下,原來是山西人,他活動的時間剛好是在藍瑛後面,大概是明末清初。大家再比較下面這張畫,看畫上的山石是不是跟剛剛看到的假戴進畫非常地像?這幅畫原本歸在文徵明的名下,是高居翰教授的收藏。有一次我去高居翰家,他拿這張畫給我看,說他在日本買了一卷假的文徵明山水卷。當我展卷欣賞到一半,我就興奮地說:我知道這一卷是誰畫的!然後告訴他:這張不是假畫,是真的張積素。其實在這之前,我沒看過任何一張張積素的作品,這只是一種大膽推測,因為我認為在傳戴進畫上的印章不是收藏印,而是畫家張積素的印章。

後來,我有機會在佛洛里達的大學博物館中,看到他們收藏的一個手卷,跟高居翰家裡那卷傳文徵明的手卷非常像。這張幻燈片是在他們博物館出的小冊子上拍下來的,前面是畫,後面是題跋,畫跟字是在同一張絹上。題跋上畫家的簽款是「郇陽張積素」。這張畫不僅跟高居翰收藏的那卷假的文徵明畫是同一個人作的,也跟普林斯頓(傳)戴進立軸是同屬一個畫家。我之前的大膽假設得到了驗證,自己也非常得意。(作者按:就因為高居翰的假文徵明卷被我重新鑑定為張積素,因此在他的《山外山》一書中,特闢了一節:〈兩位佚名畫家與張積素〉。筆者也有張積素的專題研究,待發表。)

六、夾宣揭裱釋例:

翁同龢〈楷書七言聯〉,傅申私人藏

最後,這裡有兩對雙胞本的翁同龢對聯(圖二十),哪一對是真、哪一對是假的?答案是,兩件都是真的。按照一般的真偽邏輯,當兩件作品長的一模一樣,其中必有一真一假,或者兩件皆假,不可能兩件都真,但這是例外的情況。大家都知道有一種紙叫做夾宣,是兩層的紙。時間久了,兩層紙之間黏著的膠質會慢慢鬆脫,或者裱畫店知道這是厚的夾宣紙,故意將底層的紙揭下,然後還給主人上面一層,自己在下面一層重描或用墨醒一點,再刻上圖章,蓋上之後,就可當作另一件作品出售。

(圖二十)翁同龢〈楷書七言聯〉,傅申私人藏。由夾宣揭為上下兩層,兩本皆真。

這兩張翁同龢的對聯,是我個人的收藏。有一次我到裱畫店去,看到上面一層,他裱好了,放在那裡賣,我對老闆說這幅墨色不大好,字是真的,可是墨色比較灰暗,怎麼會這樣?那位老闆就說他在裱的時候紙鬆開了。裱畫的時候,如果下面一層鬆開了,寧可把它拆開,因為要將已經鬆開來的再黏回去,要對得很準很困難。所以我請老闆找出揭下的一層也裝裱起來,將兩件都買下來,所以這兩件都是真蹟。大家仔細觀察一下,左邊第二層紙的字看起來墨色較淡,有些筆劃比較短。那是因為書家寫大字用墨較多,墨雖然可以完全滲透到底層,但是有些筆劃,像捺、撇或鉤,需要迅速帶出,所以著墨不多,筆畫就顯得較淡較短。這種將夾宣揭成兩幅的情形,雖然是裱畫鋪及收藏界所熟知的事,但是很難找到上下兩層收藏在同一處的,這個例子就成了我很好的教學材料。

最後這個例子,提醒大家鑑定書畫會遇到各種不同錯綜複雜的情況,需要很好的眼力和長久經驗的累積。有了這些基本知識和經驗,雖然可以觸類旁通,但還要有正確的觀察,配合充份的考證,才能作出最正確的判斷。

(本文整理自2003年6月18日傅申教授於台大藝術史研究所舉辦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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