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宏勉兄於2006年4月號《典藏古美術》針對去年11月號拙文:〈確証故宮本自敘帖為北宋映寫本〉,發表了〈觀賞兩個版本自敘帖試談影響書跡的因素〉一文,除了表達他個人對〈自敘帖〉辯論的相關體驗,以及豐富的毛筆和書寫知識之外,對拙見也發表了一些不同的看法;雖未明確表達其結論,但筆者揣度其行文中與拙見有關並相左者,似乎是並不同意本人論証〈故宮本〉與〈流日殘卷本〉乃同出一手的映寫本,而且認為〈故宮本〉較佳,且有懷素「真跡」的可能,因此在紙張、書蹟賊毫及印章上提出異見。
早在去年11月底,李郁周兄在聽過並讀了筆者上述的新論之後,已發表了:〈故宮卷自敘帖是一件作偽的摹本〉一文(《書法教育》104期),筆者曾針對該文以為筆者:「對〈故宮本〉傾向真跡」,以及「推翻自己絕非摹本」的兩點論述作出回應,而有〈故宮本自敘帖為北宋映寫本後記〉(《書法教育》106期),然而該文的第一節〈對故宮本的不同意見〉,實是預先對宏勉兄的胸中疑問作出了解釋,茲將該文略加刪節一併答覆於此。

一、對〈故宮本〉的不同意見
對於宏勉兄有關紙、筆的疑問,其實在筆者《書法鑑定》一書,及〈確証故宮本自敘帖為北宋映寫本〉一文中「〈自敘帖〉多胞胎的複製方法」中都是曾經思考過的問題,所以皆已有清楚的說明,請再閱本文第四節〈白麻紙問題〉,乃兼答郁周兄的類似疑問。
宏勉兄一文中〈印章的仿刻〉一節,曾中肯地補充他在聽講現場所表示他有能力仿刻六印一語而「不免有些惶恐」後說:
以前不像現在,可用照相影印,誰肯將珍貴的原蹟拿給治印工人摹刻數天而不懼怕汙損,應該是很難的。
這與筆者以下的解說並無落差。筆者也相信他利用一部分科技(如影印上花乳石),再加極度細心摹刻,是可以做到矇混眼目的效果;但要全部手描上石摹刻就不是那麼容易,何況是六印全都不能出錯?因此,北宋米芾在《書史》中就曾說過:
「畫可摹,書可臨而不可摹,惟印不可偽作,作者必異。」
我們討論的是北宋時的狀況,不能用今日要刻意逼似的心態和技法來衡量當時的實際情況。筆者自己也曾於學習時仿刻古印,也向其他篆刻家提出詢問,咸認為在古時甚難將六印模刻的絲毫不差。同時也因古人鑑印時,沒有像今人般毫芒必較,所以模刻者對逼似的要求標準也比較低;在眾多的偽作古書畫上所見到的偽印,也都有比較明顯的差異。(學生林建宏提醒我:何況在元代印人使用「花乳石」之前,印章材質或銅或玉,即使刻偽印用硬木,其仿刻的難度都相對提高。)所以這兩組能吻合的古印,實鈐自同一套印章,也是這兩卷〈自敘帖〉出於同一手的有力旁證。他又說:
這假如是蘇氏家族做的,有五方印是其家族的,這不必重刻。或許南唐內府珍藏散出『建業文房之印』,一併被蘇氏家族購得也未定。
其實這也是筆者假定此六印為真時,因而將這「多胞案」的「可能作者」定為蘇舜欽或蘇沂的原故。至於蘇氏若得南唐真印,筆者也早就說過是「真印偽鈐」,仍屬偽印,不能因此證明兩卷同時曾在南唐內府所藏,並同時重裝,繼而推翻筆者兩本同為「北宋映寫本」的結論。宏勉兄又說:
東京文化財研究所的檢測,確知……各用不同印泥鈐蓋,符合其不同歸屬的情形。這樣的結果可以解答若干的疑惑。
其實拙文中也早就有「科檢的限制與誤區」的專節回應,一是科技檢測並不容易周延確切,二是故意使用不同印泥比偽刻逼似的印章要容易得多!
宏勉兄文中雖說曾「細讀」拙文,但可能是拙文為拙書冗長而不耐自首至尾全讀,其實對其疑問多已涉及。何況筆者在2004年10月研討會時已贈送拙著《書法鑑定》,該書即附有被郁周兄譽為印得比二玄社複製卷更好的〈自敘帖〉全文,何至於還要求助於大陸翻印本?並且拙著中對賊毫有舉例甚多的專章討論(頁118~125),其原因就是當時筆者與宏勉兄有類似的情結,與其所舉江兆申書跡例子同一意涵。綜讀宏勉兄大文再三,並未發現所謂的「與我的長久書畫篆刻經驗有相當的落差。」而至今仍有落差的,一是對〈故宮本〉與〈流日殘卷本〉兩本間的優劣判斷,這是屬於主觀認知,似難定論!但用眾所熟知的多本〈唐摹本王羲之蘭亭序〉為例,可以明顯見出雖亦為「多胞本」,但各本筆性不同,知是出于多人之手。然筆者所指:〈故宮本〉、〈流日殘卷本〉及〈契蘭堂本〉之祖本的「三胞本」,雖各本微異,而筆性相同;兩相對照,便可確定現存〈自敘帖〉三胞本為同出一手,故無一為真。請熟思之!二是對「入、來」等字的賊毫現象,宏勉兄仍與筆者當年的初步認知相同,但請參閱筆者在本文借用宏勉兄的原圖,在圖說中進一步的解說,這兩字絕不是可以用一筆書寫的賊毫所能解釋的,這也是〈故宮本〉不能為懷素親筆的重要論證之一,同時在觀賞兩本時,對兩本的優劣及濃枯也不應作過於主觀的解讀,而絕不是如宏勉兄誇大其詞云:
「從線條中墨量的飽和度,和沾墨的習性,都可直接反應出兩支筆的含墨可使用的程度差距甚遠。」
筆者在此邀請宏勉兄或任何讀者,使用同一枝毛筆,相同的紙張,自運其習慣的本體草書,重複書寫兩幅相同的草書,看看能否達到他自己批評〈故宮本〉和〈流日殘卷本〉間含墨量「差距甚遠」的程度,就可知這兩本其實是「差距甚近」的!
雖然筆者進一步否定了全卷為「文彭一手所摹」,對於「北宋映寫本」的新論,由於與李郁周教授的終極結論相符,故得郁周兄之肯定,當為情理中事。但是如同筆者預期,必有對〈故宮本〉的死忠擁護者仍然不一定認同筆者的結論,認為兩本並非同出一手,且以〈故宮本〉為優,並且認為印章可以摹刻,以及書家亦有自行補筆之舉;正如前文回應宏勉兄的質疑。另有對筆者的結論雖可認同,但由於使用的是珂羅版的影印本,而非原件,似乎有所疑慮。茲附加說明於下。
只見珂羅版不見原件,這當然是美中不足之處,筆者也極力期待能一睹原作,但經過努力仍是徒然。蓋〈流日殘卷〉的最後藏家內山松世將其藏於「柳原文庫」,據其後人略云:當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內山將柳原文庫收藏移至地下倉庫,與其後方之防空洞為隔壁。在一次轟炸中,家人從防空洞出來時,該倉庫已炸毀,是故該卷原跡似乎難逃劫火!若果真如此,比對原跡的機會已邈不可期,吾人只能就此複印卷(在日本亦極罕見,查京都大學圖書館尚藏一卷)作比勘。此雖為憾事,但筆者不認為對研究的結論會有影響,原因如下:
- 此卷有兩則可信的難以偽造或無中生有的南宋題跋;
- 至晚已於清末光緒年間的20世紀初流傳日本,並且有三位日本著名藏家跋;
- 在1935年以當時最高影印技術複製,雖未見原跡,已經可以判斷其為流利寫本,非是鉤摹。若與故宮最佳之黑白影印本相比勘,由於同質性極高,不會有太大的懸殊;
- 吾人所互勘者主要在字跡及騎縫印之雙胞問題,不在紙質的年代及高技巧的補綴、破紙、墨色的濃淡以及如〈故宮本〉的補字被質疑之處需要檢驗原跡以澄清疑慮等等問題。
而此卷印刷的品質已足夠區別鉤摹本與寫本的差異,紙張殘破及補紙處也都能顯示,渴筆飛白的刷絲也都瞭然呈現,其清晰度實不亞於1966年日本大塚巧藝社初版影印之《故宮法書》,並且明顯勝過1975年由台北中華彩色印刷公司之再版本,所以在比勘上並沒有產生問題。不知對此尚有疑慮之讀者是否能提出更具體攸關結論的問題?因為模糊的疑慮,不只是自我困擾,也影響他人,阻礙真相而已。
筆者述及啟功先生前此已見〈流日本〉印本,然未將此本「詳加比對」,才能有幸讓筆者有機會來解謎,否則,真如郁周兄所說:「故宮卷〈自敘帖〉是摹本的明確證據早就水落石出了。」

二、「映寫說」並不推翻自己的舊說
李郁周教授是筆者研究「書史書跡」的同道友,這是一個比「書法」更寂寞更小的圈子,可以說是一家人。雖然跟他不常相聚,但是藉著相同的研究領域,閱讀彼此的著述,卻不祇是「神交」而已。除了時常在聚會時相見外,偶然也在電話中交流一下,意見相同的時候也很多的,但是即使碰到意見相左的時候,也仍然可以做理性的討論。
在筆者尚未參與懷素〈自敘帖〉的辯論之前,由於不同意郁周兄的「文彭摹本說」,筆者就曾電話勸說過,請他不要再繼續為「文彭說」辯護並投稿上海。後來因為張光賓先生的美意及懷素研討會的邀請才執筆為文,最後發展成《書法鑑定——兼懷素自敘帖臨床診斷》一書(台北:典藏藝術家庭,2004.10)。在筆者自序的謝辭中曾說:「沒有李郁周兄的研究和兩本半書,就無筆者此書。」當然也不會在過去一年中持續發表其他的相關文章:〈沈銘彝本自敘帖密碼〉,此文專為郁周兄的「文彭摹本論」解疑,證實故宮墨跡本即為水鏡堂刻本之母本(《典藏古美術》,2005.4/5),及〈從蘇舜欽的五言絕句論考鑑的辯偽作用〉(《典藏古美術》,2004.11),以個案申論鑑別問題。
這一次因為偶然得到馬成名兄提供的〈流日半卷本自敘帖〉(簡稱〈流日殘卷本〉)影印本而撰寫了〈確證故宮本自敘帖為北宋映寫本〉一文(《典藏古美術》,2005.11),希望對原以為各持己見的〈故宮本〉的真偽和時代將成「懸案」的局面,作一終結。
筆者實事求是,拙文中有一段,是肯定郁周兄對故宮本書跡的指摘是正確的,因此早在台北故宮為筆者的研究排定公開發表演講日期之前,筆者即電話告知郁周兄此事,並請他務必撥冗前往。在2005年10月28日論文發表會中,當筆者用幻燈片和透明投影片比較說明〈故宮本〉確實有二三字如蕭燕翼兄所謂的「雙筆勾畫」及郁周兄的「別筆另加」現象時,特別請郁周兄起立並接受全場二百餘位聽眾的鼓掌。茲將拙文第八節中「印證蕭、李二氏對〈故宮本〉書法的觀察」的一段節錄於下:
筆者過去諸文似乎專向李郁周兄表示異見,其實李氏對〈故宮本〉書法的指摘承啟功、蕭燕翼二氏的論點,有一部份是正確的,只是認為李氏不能用刻本去推翻母本而已。筆者之不同看法主要有四點:一、〈故宮本〉非是「鉤摹本」而為「寫本」;二、〈故宮本〉不是文彭摹本,且能將〈故宮本〉的斷代下限提前為北宋;三、〈故宮本〉宋、明跋皆真;四、釐清〈故宮本〉實為〈水鏡堂本〉之母本。如此而已,筆者也從未表示此卷為真跡。……其實本文對〈故宮本〉書法的重新審察,很多是在呼應李氏對〈故宮本〉的書寫時筆墨上缺失的指摘,諸如:提按不分、粗細不別、墨色乾枯、飛白開叉別筆另加、行筆拖遝怯弱、線條繚繞、轉折輕率、摹寫疑誤等等,雖然帶有主觀的審美標準,但大都言之有物,確實暴露了〈故宮本〉不是懷素親筆的蛛絲馬跡。……李氏將〈故宮本〉說成「鉤摹本」雖非正確,但後來提出「映摹」說,其實接近筆者的「映寫」說,是合乎事實的。只是其論說的目的在指向文彭因而與筆者的結論不同而已。在李氏之前,蕭氏繼啟老也已正確指出「來」字的分岔處:「為雙筆勾畫而成」;李氏繼之對〈故宮本〉墨跡中用筆缺失作更細緻的辨識,共同指向了〈故宮本自敘帖〉並非是懷素親筆,確實是值得吾人肯定的。
拙文全長約四萬字,《典藏古美術》去年11月號一次刊完,筆者當即請捷足專送抽印本給郁周兄,請他指正,因為只有對同一專題作過深入的研究者,最能將拙文中的問題指出來。在同月底的《書法教育》104期即刊出李氏大文:〈故宮卷自敘帖是一件作偽的摹本〉(本文所引李氏文皆出此,不另註。又見2006年春季號《中華書道》以及《書法》月刊同年第二期(上海書畫出版社)),文中介紹了筆者的研究結果,並認同筆者將〈流日殘卷本〉、〈故宮本〉和〈契蘭堂本〉三本都定位為「摹本」,出於同一祖本,無一真跡的結論。以下是筆者拜讀李氏鴻文之後的回應和對拙著的修正。
筆者拙文的標題中用比較含蓄的「非懷素親筆」,李氏則進一步直說「是一件作偽的摹本」。為的是說明他的終極結論不誤,不必細說。
李氏指出筆者拙書及研討會論文中說過:
「龍蛇飛動的〈故宮卷自敘帖〉,在高速運筆中,用筆提按、轉折輕重、乾筆如煙、變化自然的連綿筆勢……都找不出可稱為『映摹本』的馬腳來。」
因此李氏說:
「傅申教授的演講和論文……推翻他自己……『絕非摹本』的論述。」
筆者初讀此段,覺得有點突兀意外,筆者自省並未推翻己說,因為筆者的新說「映寫」與原來的「寫本」及「非摹本」的原意並不衝突。但再讀李文,也覺得他言之成理,反思之下恍然而悟:因為李氏說:
「將書法原跡母本墊在底下,上面覆蓋白紙,照著母本點畫字形的樣式精細的『寫』下來(或稱描下來)這件依樣畫葫蘆的副本即是『摹本』。」
這種對摹本的廣義界說,筆者當然能同意。原來問題出在拙著原文雖在事實上辯析〈故宮本〉不是「鉤摹本」,但書中用詞不夠嚴謹,太寬鬆!那就是筆者的〈診斷一、故宮墨跡本是否為「摹本」?〉這一節。因為依照李氏的界說「映寫」也是「摹本」,所以片面認為筆者推翻了己說。謝謝李氏因為站在對立的立場才能看清筆者行文的漏洞,在此有必要略作說明。

反思筆者之所以在初讀之時感到突兀,是因為筆者當初行文的原意應是:〈故宮墨跡本是否為「鉤摹本」?〉而在行文時只寫作「摹本」!「摹本」包括「鉤摹本」,但原先並未討論「映寫」的問題,故在行文時未慮及此,而一字之差,的確造成了很大的漏洞!尤其是現在可以因多胞本之證實,而將筆者原先確定〈故宮本〉為「寫本」的,更進一步界定為「映寫本」,遂將〈故宮本〉也納入「摹本」的大範圍,而這是在發現「多胞本」之前無從確證的事,所以對「摹本」一詞的使用太寬鬆了,確是應該修正的。但請容筆者略舉數例以明當時筆者確實在說明:「故宮本非『鉤摹本』」的事實如下:
- 李郁周氏在其《懷素自敘帖鑑識論集》曾說:「故宮卷書法的『雙鉤填墨』與映摹,多用乾筆的擦寫技巧,以隱藏偽仿面目。」李氏又一再用:「無纖毫不備的『雙鉤填墨』技術」的〈水鏡堂本〉來比證〈故宮本〉。因此,〈故宮本〉是否為「雙鉤填墨」本?成為筆者求證的主要標的。
- 拙著中曾說:「檢驗故宮本的墨跡筆畫,都找不出足夠可稱為『鉤填本』或『映摹本』的馬腳來,我們至少可以說,它是一個快速書寫的『寫本』。」(按「映摹」與「映寫」二詞仍有「慢摹」與「快寫」之異,而且「映摹」包括「鉤摹」。)
- 筆者在「懷素自敘帖與唐代草書學術研討會」中的幻燈片演講中,即著力於解說「故宮墨跡卷絕非『摹本』為一個『寫本』」的事實。當時曾使用大量的顯微放大圖片來舉出故宮所藏唐摹王羲之〈平安何如奉橘帖〉、遼寧博物館所藏唐摹〈萬歲通天帖〉以及筆者學生鉤摹的〈自敘帖〉等等作為標準的「雙鉤廓填」範例,與〈故宮自敘帖〉對照,以確證其為「寫本」而非「摹本」,可見當時筆者確實將「摹本」代表「鉤摹本」來使用。
- 筆者當時也曾部分贊同徐邦達先生對〈故宮本〉的看法:「我以為它是『臨寫』本而不是『摹填本』。」徐氏說它是「臨寫」本,現在已知不正確,但也是「寫本」的一種;說它「不是摹填」本,卻是正確的,故筆者加以引用。
- 李氏《探秘》一書概括介紹啟功〈論懷素自敘帖墨跡本〉一文時也用「鉤摹」界說〈故宮墨跡本〉:「定故宮墨跡本最早『鉤摹』於南宋紹興三年。」
- 筆者在拙著中就建議故宮「以顯微鏡……等複檢〈自敘帖〉……有無鉤摹、填描等痕跡」,因此第一階段的故宮科技檢測〈自敘帖〉的主要目的也是釐清其「為鉤摹本還是寫本」及其與刻本的關係。(見故宮《懷素自敘帖卷檢測報告》)
- 上引拙文〈印證蕭李二氏對故宮書法的觀察〉中重申:「筆者之不同看法主要有四點:一、〈故宮本〉『非是鉤摹本而為寫本』,以及「李氏將〈故宮本〉說成『鉤摹本』雖非正確,但後來提出的『映摹說』……是合乎事實的。」可見筆者為了明確區分,已經改用「鉤摹本」了。
由上數例,足以說明筆者對當時的結論中所謂:「(故宮)墨跡卷絕非『摹本』,為一個『寫本』」,其中的「摹本」應當是「鉤摹本」(或「鉤填本」、「雙鉤廓填本」),由於新說的「映寫本」絕不是「鉤摹本」,因此,筆者最近的演講和論文並沒有「推翻」自己的論說,只是應該感謝郁周兄的細心閱讀,才有機會讓筆者校正以前行文的粗疏!在此不但要將前著拙文中的〈故宮墨跡本是否為「摹本」?〉改為〈故宮墨跡本是否為「鉤摹本」?〉而且在拙著中所有述及〈故宮本〉為「非摹本」的文字改為〈故宮本〉「非鉤摹本」,這樣才更為精確的表達筆者的原意。至於筆者的「北宋映寫說」,誠如郁周兄所說:
「當然也贊成筆者(指李氏)的『摹本說』,同時也推翻筆者的『文彭摹寫說』。」
由於現在將「映寫」也概括在「摹本」的範圍內,所以雖然「文彭說」不能成立,但李氏的「摹本說」在廣義上是正確的,這就是筆者秉著「實事求是」的意念,請聽眾們為郁周兄鼓掌的原因了。不過,為了避免混淆,最好不說這多胞本是「摹本」,而使用更明確的「映寫」。因此,筆者的新論,絕對沒有推翻自己在《書法鑑定》一書中的舊說。

三、筆者對〈故宮本〉未曾「傾向」真跡
郁周兄又說筆者以為〈故宮本〉是「放手直書」,「就已經指向『真跡』的方向,即使傅申教授一再說明『不一定是真跡』,閱聽人的想法一廂情願的往『真跡』靠攏是正常的,當時傅申教授自己的意蘊也『傾向』如此。」筆者對此的回應是:「閱聽人的想法」是他人的事,筆者無從正確得知,但本人自己的「意蘊傾向」如何,實非如此!筆者在拙著《懷素自敘帖的臨床診斷》中一再說:
「本文的目的只在於檢驗《自敘帖》是否為『摹本』(按當時指「鉤摹本」)及其斷代,以及宋明人跋是否為真跡?即使證實了〈自敘帖〉帖文是『寫本』而『不是摹本』,推翻了文彭摹本說,筆者也並無意斷定這是懷素真跡。」
「〈自敘帖〉帖文書跡極可能不是真跡……極可能出自蘇舜欽之手。」
筆者也曾經說明:
「即使證明『趙氏藏書』(屬南宋初趙鼎)印為真,也並不意圖說明〈故宮本〉為真,只是為了提早此卷的斷代。」
類似的話一再說明了筆者的真正「意蘊傾向」為「不是真跡」。
至於李氏解讀筆者的心情說:
「將故宮本卷〈自敘帖〉定位為『映寫本』而非『真跡』,自然覺得相當意外,十分掙扎,也非常不捨和惋惜。」
本人的原意請讀者看原文首段,此處略加說明如下:筆者確是「覺得相當意外」,那是因為居然將原以為的「懸案」,因〈流日殘卷本〉而明其真相,真的是相當意外!而感「掙扎」的,是對〈故宮本〉的愛好者而言,不忍令他們失望!所「不捨和惋惜」的,是這一件幾乎公認的「國寶」,居然「不是懷素親筆」!也覺得自己的論證有點殘忍。
再說一下「放手直書」的「寫本」,雖是包含了「真跡」的可能。但筆者鄭重說過:證明了〈故宮本〉是寫本,是將問題複雜化了,正面地說,可以是「真跡」,反面地說它也可以是「臨本」、「仿本」以及捏造的「偽本」。筆者最後定為「映寫本」,只是將原定的「寫本」更精確化了,其同為「寫本」則一。
「映寫本」是與「描紅本」類似,但「描紅本」中可以有種種程度上的差別,有如小學生初次描紅,中學生累次描紅……與「描紅本」原書者的描紅,其效果與稿本的形神契合以及流暢度上自有懸殊的差別:初描者是「摹」,熟練者近「寫」。若是臨寫精熟者或原來的「書丹」者,在描紅時,就可以做到跡近「放手直書」一般,所以筆者拙文將三本定為多胞的「映寫本」,用意在與「映摹本」有所區別,因為「映摹本」也包括「鉤摹本」,而「映寫本」則否,這是筆者要嚴加區分的。
四、白麻紙問題
郁周兄與宏勉兄都在紙的問題上提出了質疑,郁周兄以為:筆者曾論「白麻紙」不適「摹寫」的問題,與筆者的新論似乎有自相矛盾之處。宏勉兄說:
「映寫的情形不同……透明度要相當好」。
按紙的透明度也不是絕對的兩分法:透明與不透明。其實各種紙的透明度在兩極之間,尚有許多不同程度。專為鉤摹製作的硬黃紙雖更適合作纖毫畢現的「鉤摹本」,但白麻紙隨著厚薄也有不同的透明度。請以今日市售各種厚薄不同的宣紙,試墊在影印的懷素〈自敘帖〉之上,大部分的紙都能看見底下的字影,白麻紙雖不適雙鉤細描,但足以用來當作臨寫精熟以後,覆在底稿上,依其字形的位置來「放筆映寫」了。
宏勉兄又說:
「覆在上面書寫時,不能將墨滲透進去」。
這當然是很重要的一點,所以筆者在「映寫說」一文中早有專節討論〈自敘帖的複製技法〉及〈多胞胎的複製方法〉(頁120~122),說明在「映寫」之前,先要粗鉤一本作為一再映寫的「底本」之用,所以沒有汙損原本的顧慮!
李氏文中又指出筆者漏列安儀周《墨緣彙觀錄》中白麻紙〈褚遂良摹王羲之蘭亭序〉,似乎在說明白麻紙也可以作「摹本」。查此本實為乾隆之〈蘭亭八柱第二本〉,細審影印本,實為「寫本」的一種,可能包括「映寫」,但絕非筆者所實指的「雙鉤廓填本」;甚至有學者以為出自米芾之手,亦可輔證其為「寫本」,或「映寫本」,而不能因此證明白麻紙可以做纖毫畢現的「鉤摹本」。所以筆者說以白麻紙「映寫」〈自敘帖〉,絕無自相矛盾之處。
五、小結
筆者曾對友人述及在撰寫〈確證故宮本自敘帖為北宋映寫本〉一文時,深恐所見不全,結論偏差,所以時常設身處地,從相反的立場來思考自己立論的正確性。有如獨自下棋一般,攻守相易,矛盾並用,但畢竟難免有掛漏之處。郁周兄與宏勉兄果然不負筆者所託,有所指正,使筆者有修正及說明的機會,也使「摹本」、「鉤摹本」、「寫本」與「映寫本」之間的界限愈趨明確,在此致謝!
學術的長河不是任何個人所能獨力成就,而是涓涓滴滴,接納眾流始成。每一位學者只是在無止境的長程接力賽跑中,曾經接下一棒或數棒而已!因此筆者在拙文〈映寫本〉末尾,將此文獻給前此所有的參與者及收藏者,因為得益於他們。
前賢告訴我們,正確的方法和理由,更重於正確的結論。用之於只有二分法有如是非題的真偽鑑定,尤其恰當,因為「不幸而言中」的機率甚高。對於什麼是常識?什麼是知識?在過去的辯論中,各說各話,讀者們也各有見地,可以各有判斷!雖然細碎繁瑣,或原地打轉,或陷入混戰,淆亂視聽,但是辯論者互相磨勵、互相問難,最後去蕪存菁,還是有助於學術的推進。所以筆者不厭其煩,說明如上。
我們的共同目標是:化知識為常識,撥雲霧,明真相!
【校後記】
筆者在〈映寫本〉一文中,對〈故宮本〉及〈流日殘卷本〉的多胞本〈自敘帖〉書者,依學理及證據上的推測:可能是蘇舜欽或蘇沂。近日有台大藝研所二生:方令光及魏可欣提供兩則宋元人的論述得到進一步的印証:
- 元、陸友《硯北雜志》云:「懷素書,多蘇才翁兄弟(按即舜元、舜欽)所贗作。」
- 宋、趙孟堅〈論書法〉云:「今長沙所開(?)懷素自敘,乃蘇滄浪(按:即蘇舜欽)輩書。」
由此益見筆者「映寫本」的結論,以及可能出於蘇舜欽或蘇沂的推論,並不是主觀和片面的無根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