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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賽事,強健體魄 :西式運動與體育概念的東傳

遊戲賽事,強健體魄 :西式運動與體育概念的東傳

Games, Competitions, Physical Fitness – Introduction of Western Sports and Physical Education Concepts in the East

體育活動激烈有趣,大家卻很少想到它的傳播路徑,或者背後可能隱藏的政治意涵。事實上,運動與帝國霸權密不可分,以風靡臺灣的棒球為例,它其實源自日本,而日本的棒球又源自美國,所以從美國到日本、日本到臺灣,既是棒球的傳播途徑,也是美式文化的輸出。在美國之前,大英帝國曾稱霸全球兩百多年,在其殖民的過程中,自然也向外輸出了許多體育活動,今日盛行於各國的球類運動,如板球、網球、足球、英式橄欖球、羽毛球、高爾夫球等,無一不是順著大英帝國殖民的路徑傳播至世界各地。

2024年巴黎奧運會開幕在即,各國好手摩拳擦掌,多年的辛勤苦練,終於能在國際舞臺上一展身手,為個人、也為國家爭光。趁此機會,正好可以回顧一下近現代體育在東亞的發展史,看看過去兩百年來,它是如何隨著西歐的擴張傳入東亞,又如何循著帝國的路徑分布流傳,由原先的多元紛雜,最後變成全球一致。

帝國殖民下的運動發展

圖1 1970年5月17日臺北市立棒球場第二屆全國少棒賽。攝影/潘月康。©國家文化記憶庫

體育活動激烈有趣,大家卻很少想到它的傳播路徑,或者背後可能隱藏的政治意涵。事實上,運動與帝國霸權密不可分,以風靡臺灣的棒球為例(圖1),它其實源自日本,而日本的棒球又源自美國,所以從美國到日本、日本到臺灣,既是棒球的傳播途徑,也是美式文化的輸出。在美國之前,大英帝國曾稱霸全球兩百多年,在其殖民的過程中,自然也向外輸出了許多體育活動,今日盛行於各國的球類運動,如板球(圖2)、網球、足球、英式橄欖球、羽毛球、高爾夫球等,無一不是順著大英帝國殖民的路徑傳播至世界各地。所以有學者指出,帝國的建立憑藉的可能是政治與武力,帝國的維繫卻需仰賴文化的輸出,運動正是最有意思的一環,與鐵路、法律、宗教、教育、公衛、醫療相比,毫不遜色。

圖2 打板球蝕刻版畫,英國Francis Hayman繪、Antoine Benoist 1743年製版,29.3×36公分,大英博物館藏。©Public Domain

西式運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傳入中國的,時間在19世紀下半葉,地點則在通商口岸。中國不是殖民地,除了香港與臺灣之外,也從不曾真正被任何國家殖民,但它在沿海、沿河或邊界有許多依照條約所開闢的商埠,裡面經常劃出一區作為洋人經營商業與居住之處,稱為租界。民國時期,全中國大概有77個通商口岸,33個是英國所開,其中又有13個闢有租界,裡面住著許多外國人,英國人尤其占多數,他們隨身帶來了英式的生活習慣與體能活動,一開始只是洋人在租界內從事各類運動,後來教會學校也把球類納入課程,再過來華人學校紛紛效法,西方的體育活動於是逐漸擴散開來,最終大家都使用相似的規則競賽。

中國歷史悠久,過去自然不乏體能競技,戰國(公元前475-前221)時的「蹴鞠」便可與今日的足球運動相比擬;唐代(618-907)流行在馬上擊球的「擊鞠」,也可與今日的馬球並論;至於賽馬,早在明代(1368-1644)建城時,北京就有春分前夕,大家在東直門外跑馬競技的風俗。但是現代運動的成形,關鍵在規則而非形式。英國人愛好團體遊戲,更熱衷為這些遊戲制訂規則,前面提及源自英國的球類運動,無一不是在18至19世紀被英國人「發明」出來的,他們不僅創造出了這些賽事,更為之擬訂詳細的規章,讓每種運動都在強力的規範下進行。此一時期也正是英國向外大步擴張的時代,先往西到北美,再往東到南非、印度,往南到澳洲、紐西蘭,最後來到東亞,隨著帝國殖民的腳步,這些運動被一一帶往歐洲以外的地區,逐漸形塑出今日我們所熟知的運動世界和運動內容。東亞各國雖然各有各的體能競技傳統,但缺乏組織性與規則化,在大英帝國的大軍壓境下,很快就在這場體育文化爭奪戰中落了下風,成為西方文化的全盤接受者。

「運動」vs「體育」

除了英國人的「運動」,歐洲體能活動還有另一來源,就是19世紀德意志的「體育」。英國的「運動」源自英國的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由私人組織以民間社團的形式推動,內容核心為遊戲、競賽、休閒,也就是說一定要有比賽,而且一定要好玩,目的在遊戲中培養品格,至於什麼鍛鍊體魄、為國增光,都是附加價值。而德意志的「體育」,則是「體能教育」的意思,它源自19世紀德國的國家建構,以國家為主導,規訓為取向,目的在培養強健、守紀律的國民,尤其看重操練。這兩者後來在國民教育體系中雖有匯聚,但在涵義上仍有相當明顯的分界。

「運動」與「體育」兩個概念於19世紀下半葉同時進入中國。由於「體育」與民族主義密切相關,正符合當時中國力圖振作的需求,傳入後很快便與國族教育結合(圖3),新式學校紛紛引入體操課程,鼓勵學生從事賽跑、田徑等活動(圖4),後來還有女子體育等(圖5),在中國近代史上扮演重要角色(圖6、圖7)。

圖3 春生體育用品公司廣告,《時事新報》1937年1月31日,第一張第一版。©East View
圖4 1935年10月上海舉行第六屆全國運動會,110公尺跳蘭決賽時選手奮勇爭先,《競樂畫報》第1卷第1期,頁5。圖引自全國報刊索引資料庫。
圖5 1935年上海全運會女子排球河北隊對福建隊,《競樂畫報》第1卷第1期,頁22。圖引自全國報刊索引資料庫。
圖6 當時舉辦的運動大會即屬於「體育」的範疇。全國運動大會特刊刊頭,《時事新報》1930年4月10日,第二張第三版。©East View
圖7 第七屆全國運動大會男子乒乓複賽臺灣王友信大勝廣州名將梁焯輝,《東南日報》1948年5月11日,第二張第六版。©East View

至於「運動」則以比較幽微的方式,流行於幾個大的通商口岸,如上海、天津、漢口、青島等地,仍保有由民間社團支持,與國家無涉的方式發展(圖8、圖9),比較明顯的有賽馬與足球等項。

圖8 1936年1月上海橄欖球隊與來訪的日本鐵道部隊進行鏖戰。《競樂畫報》第2卷第2期,頁13。圖引自全國報刊索引資料庫。
圖9 1936年1月上海女子曲棍球隊正為即將來訪的香港隊操練準備。《競樂畫報》第2卷第4期,頁14。圖引自全國報刊索引資料庫。

賽馬與足球

賽馬是英式運動中比較特別的一支,在英國文化中,凡是和狩獵有關的活動,如騎馬、獵犬、射擊都被視為運動,其中尤以賽馬最受重視。隨著通商口岸的開闢,租界事務一旦粗定,外國人社群便開始尋覓場地,舉行賽馬活動。到了20世紀初,除香港之外,英式賽馬在中國已形成三個中心,分別是:華北的天津、華中的漢口,以及華東的上海,其中尤以上海最具規模。通常春秋各有一次大賽,每次連續數日,既是運動競技,也是重要的社交活動。(圖10、圖11)

圖10 1932年11月上海秋季賽馬,領先馬匹衝過白色終點柱時的情景,〈Shanghai 1932, Image 062, A day at the races B〉。©Peter Hack Historical Research
圖11 1900年上海賽馬仕女如雲。圖引自James Hsioung Lee, A Half Century of Memories, Hong Kong: South China Photo-Process Print Co., 1968.

英國人所到之處,除了跑馬場之外,一定會有足球場。影響所及,足球遂成為通商口岸極為盛行的體育活動。教會學校率先將之列為課程,學生很早便養成盤球、追球、射球的習慣;風氣漸成後,學校間開始互相較勁,舉行對抗賽,上海聖約翰大學和南洋公學每年一次的校際大賽,便是眾所矚目的賽事;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學校之外,社會上很早就有足球聯合會的組織,可以讓各足球社團組團對抗,定期舉行賽事。1903年上海外國人便組織了「史考托盃」(Skottowe Cup)足球賽,並成立上海足球聯合會(俗稱西聯會,Shanghai Football Association)進行管理,不過一開始僅限洋人隊伍競賽。1924年中華全國體育協會成立後,開始組織上海中華足球會,舉行中西聯賽。滬上一些事業有成的企業家,也熱心組織體育會,資助足球隊,比較著名的包括三育(後更名為「優游」)、樂華、東華,以及後來的麗都隊等,其中東華隊隊齡最久,從1931年成立,直到1952年才正式結束。該隊1934年曾力奪西聯會甲組聯賽冠軍,次年10月第六屆全國運動會,上海隊的大多數球員也都來自東華隊健將(圖12)。

圖12 1935年上海全運會足球賽中的上海隊,《競樂畫報》第1卷第3期,頁5。圖引自全國報刊索引資料庫。

運動傳入臺灣的特出之處

運動傳入臺灣的過程大致與近代中國相似,也是透過學校與社團,不同的是,它不是直接來自歐美,而是由日本間接傳播。在這個過程中,殖民政府扮演了更為強勢的角色,譬如,為訓練國民強健的體魄而推動體操、田徑,為培養「好青年」而鼓勵登山、游泳等。在球類運動上,棒球也脫穎而出,成為各學校最盛行的體育項目,待日治時期結束,「野球」已內化成臺灣人生活的一部分。綜觀日治時期,國家的角色非常鮮明,民間社團的能動空間相對較小。這是第一個與中國通商口岸不同之處。(圖13)

圖13 臺北第一第二兩高女運動會時的拔河比賽,《臺灣日日新報》1927年10月23日。©TBMC

國民政府撤退來臺後,隨著美軍協防臺灣,籃球隨之盛行(圖14)。籃球係19世紀末美國麻薩諸塞州的一位體育老師所創,麻州位於美國東北,冬季嚴寒,很難從事戶外活動,這位老師乃發明一種不需太大空間即可在室內進行的運動,以消耗年輕人旺盛的體力並訓練紀律,後來很快就在基督教青年會中風行,並隨著美軍與基督教青年會傳至世界各地。它的魔力很大,出身眷村的龔家政將軍曾回憶說,他中學時超級迷籃球,「那段時間朝思暮想都是籃球,下課鈴一響就立刻將籃球從教室的窗子飛丟出去,人則立刻飛奔到球場,主要是必須取得先機佔到球場,要是慢了一步,球場就是別人的了。」

圖14 1980年6月瓊斯盃籃球賽中華白五號倪秀慧帶球切入底線單手飛身上籃得分,美隊眾守將攔阻不及,〈瓊斯盃女籃賽〉,《中央日報》1980年6月4日。©國家文化記憶庫

有人認為,戰後籃球之所以興盛,乃因國民政府不喜歡棒球的殖民性,刻意扶植一個新的運動來對抗,以致當時有「臺灣人打棒球,外省人打籃球」一說,但考慮到籃球只需要一顆球就可以玩,棒球則至少要有球、球棒、手套、壘包等裝備,還要有一個夠大的場地,若不是日治時期殖民政府的大力推廣,恐怕不容易成為今日的「國球」。這種因不同政權而產生的分野與中國通商口岸十分不同,是臺灣體育的第二個特出之處。

「運動」與「體育」兩個概念進入中國後,很快就混為一談,在語彙上也出現模糊不清的現象,在中國如此,在臺灣則更進一步,除了為遊戲而進行的「運動」,以及為規訓而進行的「體育」,戰後臺灣還與養生結合,加入了鍛鍊身體、維持健康的意思,所以早上起來到公園作「運動」,或有時偷懶不想「運動」,運動變成一包容性更大的概念與用詞。而在海峽的另一邊,「體育」一詞則席捲所有體能賽事,只有講到「運動家精神」時,才稍稍流露出「運動」的原始意義。更多的混雜性與包容性,正是臺灣體育文化的第三個特出之處。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林丁國《觀念、組織與實踐:日治時期臺灣體育運動之發展》,臺北:稻香出版社,2012。

張力、周素鳳《龔家政先生訪問紀錄》,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22。

張寧《異國事物的轉譯:近代上海的跑馬、跑狗與回力球賽》,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9。

湯志傑〈體育與運動之間:從迥異於西方「國家╱市民社會」二分傳統的發展軌跡談運動在台灣的現況〉,《思與言》第47卷1期,2009年3月,頁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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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寧( 1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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