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羅夫奇克：異端位置的慾望造影

博羅夫奇克，電影史上最爭議的名字之一。

有人說他是天才，創作領域跨繪畫、動畫與真人電影，英國小說家安潔拉卡特與鬼才導演泰瑞吉蘭、奎氏兄弟、楊斯凡克梅耶，皆表示深受啟發，影評以「當卡夫卡遇上布紐爾」，來描述他的奇詭想像力與黑色幽默。有人說他是色情片導演，與眾多70年代隨電檢鬆綁而湧現者一樣，賣肉，剝削，不入流。也有人採折衷立場，說他是「剛好也是色情片導演的天才」——天才與色情片背後，彷彿各有「正典」與「淫穢」的巨大身影，難以共存。

確實，《不道德的故事》、《野獸》、《化身博士和他的女人》這些70、80年代作品，即使放到今天來看，大膽的裸露尺度，挑釁的作者姿態，仍狂到令人納悶，究竟是披著色情片外觀的藝術片？還是披著藝術片外觀的色情片？

去年高雄電影節焦點導演左拉斯基，同為波蘭同鄉、60年代崛起的爭議鬼才，怎麼看待他的作品？左拉斯基的回答足以代表某種普遍觀感：「哦，他迷失了。我認為可惜，他曾經很有才華。」

是迷失，還是開出一朵人們預期外的異形奇花呢？

博氏1923年出生波蘭，原本學畫，繪製電影海報，而後跨入動畫製作，與另一位波蘭動畫名家尚連尼卡製作《往事》與《迷宮》兩部名作，引入政治影射，顛覆過往波蘭動畫的兒童路線。波蘭電影學者MarcinGiżycki說「他們的出現讓波蘭動畫史翻入新的一頁」，推崇備至。接著他把創作基地移往法國，又完成《宇航員》、《天使遊戲》、《重生》等名留世界動畫影史的奇作。

然而，在博氏看似比較符合「正典」的早期作品裡，早已存在後期的「淫穢」種子。《宇航員》的發明家，造完太空船，不是先上太空，而是用望遠鏡偷窺女生換衣服，彷彿公寓春光比太空漫遊更吸引他。首部真人長片《愛慾之島》，小偷正是因為偷望遠鏡而入獄。唯一一部動畫長片《Mr. and Mrs. Kabal's Theatre》（1967），可說是前後期風格的交界點，片中畫風簡陋、造型矮醜的Kabal先生，一旦拿起望遠鏡看出去的主觀視野，就會轉成真人彩色電影，而且內容活色生香，根本是軟調色情片。即使沒有出現「望遠鏡」，當我們觀眾與《迷宮》、《羅莎莉》女主角四目交接之際，也溢出無盡幻夢遐思。

觀看在博氏電影裡是一種特權，可以暫離枯燥生活，享受片刻歡愉。主觀視野的風景，是一個好像比觀看者處境更棒的花花世界，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是觀看者的慾望投射或編造。

當博氏走入色情片，如同給觀眾戴上望遠鏡，直接暴露整個花花世界。可是，他又不走全然滿足（男性）觀眾愉悅的典型色情片路線，有別於過往作品明白揭露觀看與造夢機制，而是讓觀眾浸泡在一場說不清是美夢還是惡夢的怪誕春夢裡，撩撥人心深處浮動慾念的同時，也令你惶惶不安。

以《不道德的故事》為例，片中四個故事分別針對不同的銀幕禁忌，展現很完整的性愛場面，甚至可以說，主要目的就是拍性愛場面。如果高達只需要一個女孩跟一把槍就能拍片，那博氏只需要一個女孩跟一條小黃瓜即可。誠然，白花花的肉體，特寫的生殖器，與多數色情片無異，也可能造成某些人的生理反應，但從性別角力的配置關係，不時插入的冷漠眼神、宗教嘲諷，不走傳統正反打剪接，進而沒有把觀眾縫入電影學者Laura Mulvey所描述的男性凝視的位置，又盡顯執拗的作者風範。

色情片另一重要特色，是常以陰莖體外射精的金錢鏡頭（money shot）作段落結束。從這點來看，《野獸》近乎是反色情，野獸誇張的粗黑大陽具，沒完沒了地射精，精液所代表的男性高潮與快感，從狂噴不止到乾涸，最後導演竟給出玩笑般的收場：死亡與女性情慾覺醒。博氏後期作品對女性情慾的展現，也像把自己對女性的崇拜（或恐懼？），大剌剌放上大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