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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眼.藝術不在家】福島、人間之星以及重返華麗島的西川滿

【你是我的眼.藝術不在家】福島、人間之星以及重返華麗島的西川滿

在今年7月踏上日本東京與福島之前,其實沒有特別想到自己會跟西川滿(Mitsuru Nishikawa)開始有這一連串的連結。
陳飛豪《人間之星:重返華麗島》,紀錄短片、單頻道錄像,約17分鐘,2018。(陳飛豪提供)
在今年7月踏上日本東京與福島之前,其實沒有特別想到自己會跟西川滿(Mitsuru Nishikawa)開始有這一連串的連結。作為一個藝術創作者與台灣史的愛好者,當然知道他的名字,簡單讀過作家陳千武翻譯的西川滿小說集,翻譯家黃玉燕翻譯的長篇小說《台灣縱貫鐵道》。近期也發現西川滿出現在非常多年輕創作者的作品中,如瀟湘神的《台北城內妖魔跋扈》、他與何敬堯、楊双子、陳又津、盛浩偉合著的《華麗島軼聞:鍵》等,也醉心於電影《日曜日式散步者》中華美的超現實意境。此外,過去在探訪日治時期歷史時,也因此間接知道一些台灣文學史的大事件,例如西川滿是戰前台灣文學中,日本內地人作家的代表人物,是當時最大報《台灣日日新報》藝文版的主編,他所創立的《文藝台灣》跟當時由台灣本島作家張文環等人的《台灣文學》有著競爭關係,還有「糞寫實主義」的創作品味論戰等。但對台灣文學僅止於只能描述出一個概括的輪廓,也因此我對始終沒有對它介入太深,但一直都是一位忠實的讀者與欣賞者。
出身自福島的西川滿與核災後的台日關係
與西川滿的緣分源自於福島縣立博物館館長赤坂憲雄(Norio Akasaka)、翻譯家好友池田リリィ茜藍與福島在地藝文組織「新北方美術俱樂部」的牽線,讓我得到赴東京與福島駐村研究的機會,並發展以西川滿為主題的當代藝術創作計畫。以西川滿為主人公的交流計畫緣起其實非常簡單,福島核災在這幾年的當代藝術領域中,是非常常見的創作主題,但也形成了一種只要一談到福島就只能跟核災畫上等號的狀態,鮮少有深入當地歷史人文的了解。主辦單位希望在此之外,能有重新思考台灣與福島關係的新主題,因此選擇了這位在福島會津若松市出生,三歲時就隨家族移居台灣的作家為交流重點。如前所敘,自己雖然是台灣文學的讀者,但要把它放進自己的創作脈絡中發展,是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但這猶豫並沒有持續多久,我就決定接下這任務,並開始了這段跨越福島與東京的西川滿之旅。
陳飛豪《人間之星:重返華麗島》,紀錄短片、單頻道錄像,約17分鐘,2018。(陳飛豪提供)
不過,相對複雜的是台日若要以西川滿為主題展開創作計畫,與核災議題相比,勢必要去處理另一塊更複雜的帝國殖民與戰後台日關係的問題。在這之前的前置作業,我想必須要先了解的是西川滿在現今台灣文學的定位。就像他現在已經很自然地出現在各種新世代作品中的狀態,針對他的學術研究其實已經非常豐富(註1),理解也非常多元,戰前身為殖民者代表作家其實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部分,後續還有以帝國戰敗後回到日本的被遣返(引揚)者身分,以及在隨著台灣政治解嚴,創作又重新被介紹回到台灣文學界的狀態,由此可見戰後即使回到日本,西川滿的創作生命還是隱約地與台灣的政治狀態連結,進而有不同的發展方向,這次的交流創作計畫也因此開始有了初步的輪廓。
戰後的西川滿與第一個台灣文學系
這次創作計畫命名為「人間之星」,取自於西川滿戰後在日本開設的獨立出版社之名。某種程度來說,讓觀眾接觸到比較陌生的西川滿後半生,是計畫初期的首要任務之一。(註2)因為必須要了解戰後他與台灣的互動、交流與復歸過程,才能了解為何一個曾被認定為殖民者代表的日本作家,在現今會被納為台灣文學與文化主體想像的一部分。而這也順勢引導出一個問題:我們要如何完整地思考一個創作者的藝術生命?
西川滿(Mitsuru Nishikawa)代表作的詩集《華麗島頌歌》。(攝影/陳飛豪,拍攝地點:福島縣立博物館)
戰後在台的日籍創作者,在被中華民國政府遣返日本之後,都需要面對重新融入當地藝文圈的問題,無法融入而無法繼續創作事業或改變職業方向的亦不在少數,根據本計畫與台灣文學學者,真理大學文學資料館榮譽館長張良澤的訪談紀錄,在這些被遣返的日籍創作者中,西川滿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回日本後仍能以寫作為業,曾獲夏目漱石賞,抒發自身身為被遣返者心情的《地獄的谷底》,更曾入圍直木賞。在返日初期,西川滿的作品因為具有台灣風情,相當符合剛戰敗的日本人對過去殖民地的懷念心情,因此他仍然具有一定的市場,但在1964東京奧運到之後的大阪萬國博覽會,日本以全新姿態回歸國際社會,開始拋下過去戰敗的陰霾,對過去的時代鄉愁也完全消失,再加上新一代的作家的崛起,西川滿這類的老作家也慢慢沉寂,台日之間隨著歷史浪潮慢慢漸行漸遠的狀態,也反映在西川滿此時的創作經歷當中。
之後張良澤也描述了他在戰後與西川滿的互動經驗,他曾於1970年代在筑波大學(University of Tsukuba)任教期間,透過各式管道找到了西川滿,但這位老作家已經白髮蒼蒼且幾乎沒有在發表作品,這時張良澤不斷鼓勵西川滿繼續寫作,也應該重新開始製作過去在日治時期,曾被日本藝文圈讚譽為「美書來自台北」的精裝本書籍,他願意當第一位讀者去購買這些書籍,因此讓西川滿重新燃起對寫作與裝幀的熱情,為此甚至開始學習使用電腦排版與設計。
西川滿(Mitsuru Nishikawa)在摯友宮田彌太郎(Yataro Miyata )過世後,為其製作的版畫作品集《華麗島慕情》。(攝影/陳飛豪,拍攝地點:福島縣立博物館)
西川滿以對裝幀的高品味而著名,不只自己對此有一套見地,過去在日治時期也拉了自己的藝術家好友立石鐵臣(Tetsuomi Tateishi )和宮田彌太郎(Yataro Miyata )一起投入書籍設計的行列當中,兩人也因此在油畫與東洋畫的創作範疇之外,累積了為數眾多的版畫與藏書票作品。其中宮田彌太郎可說是西川滿終身掛念的摯友,他為西川製作的第一張藏書票,畫面上為兩人在台北一中就學期間,每天上學路上都會經過的小南門,蘊藏著兩人珍貴的年少記憶。
收錄於《華麗島慕情》的西川滿(Mitsuru Nishikawa)與宮田彌太郎(Yataro Miyata )的年少時期合影。(翻攝自西川滿先生年譜 : 以及手稿、藏書票、文物、書簡拾遺集、紀念文集 )
戰後版畫家潘元石則是在因緣際會之下,與西川請益藏書票的相關問題後結成忘年之交,並成為當代推廣藏書票不遺餘力的重要人物,還有年輕創作者洪福田等人也都有受到西川滿的影響。這位作家精緻的書籍設計,過去常被批評為「不知人間疾苦」或是「公子哥的玩意兒」。但現今為了擺脫過去雜亂的「中華民國美學」,連教科書都有人說要融入美感,提高視覺設計的品味早被認為該是全民共識的當下,近幾年西川滿以台灣書籍裝幀第一人的姿態受到設計界與文學界的重視想必也不難理解。
戰後,西川滿(Mitsuru Nishikawa)與版畫家潘元石因藏書票而結緣,兩人共同合作裝幀的書籍《元宵記》。(攝影/陳飛豪,拍攝地點:福島縣立博物館)
西川滿(Mitsuru Nishikawa)邀請宮田彌太郎(Yataro Miyata,左)與立石鐵臣(Tetsuomi Tateishi ,右)製作的藏書票,其中宮田彌太郎製作的藏書票,畫面上為兩人在台北一中就學期間,每天上學路上都會經過的小南門,蘊藏著兩人珍貴的年少記憶。(攝影/陳飛豪,拍攝地點:齋藤清美術館)
除了設計裝幀之外,西川滿與台灣重新開始建立連結,甚至是貢獻的一點,必須從台灣第一個台灣文學系的創立沿革開始談起。1990年代後期,淡水工商管理學院的校長葉能哲計畫將學院升格為綜合大學——真理大學,但是升格後需要有能夠打響學校知名度的亮點,因此便計畫成立第一個台灣文學系,並向在日本的張良澤請益。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即使多位台灣本土作家提出請願成立相關系所,但教育部的態度消極,中國文學派也對此冷嘲熱諷,認為沒有台灣文學只有中國文學,因此張良澤便向葉能哲介紹了西川滿,建議真理大學在成立台灣文學系之餘,也典藏西川滿一萬多冊台灣文學的相關文獻與書籍,成立台灣文學資料館,向教育部證明台灣文學是有脈絡且源遠流長的,西川滿也對此計畫大力支持,貢獻出自己的所有收藏,台灣有史以來第一個台灣文學系也順利成立。
西川滿回來了,陳映真離開了
戰後西川滿重回台灣的過程,並非順利,甚至也有一番論戰。1980年代張良澤將西川滿重新介紹回台灣,並形容終身掛念這座島嶼,且幾乎以台灣為創作題材的西川滿為「愛台作家」,不過該論點隨即受到左派作家陳映真等人的批判,引發了關於皇民文學的爭辯。解嚴前後,深入理解西川滿的研究與相關譯著並不多,論者經常未讀先判,作為一位曾經具有帝國殖民者鮮明身分的日本作家,西川滿也引發不同立場之民族主義者的攻訐(註3),而這也反映出,戰後台灣社會在重新接納日治時期文化脈絡時,常會出現的焦慮與排斥,這類遺緒迄今其實亦不少見。
陳飛豪《人間之星:重返華麗島》,紀錄短片、單頻道錄像,約17分鐘,2018。(陳飛豪提供)
不過,在當代台灣,西川滿的各種譯本,以及與他為主題且多元的學術研究問世後,他的復歸奠基於更深入且理性的了解,在對台灣文學想像中,西川滿或許是一個可透過多方觀點窺見戰前文學創作環境的代表人物,亦可從台灣本島人作家的立場論斷西川滿,以思考台灣文學的發展過程。而令人感到弔詭的是,以左派思想為根基並曾以「西川滿與台灣文學」等文對他提出強力批判的陳映真,最後反而是以兩岸統一的政治主張選擇了中國為其終焉之地。對現在的台灣社會來說,西川滿回來了,陳映真離開了,國族意識的爭議與拉扯在台灣似乎永遠是一個難解的問題。
「創作者的藝術生命應該高於國族意識的爭論。」這是本計畫詮釋西川滿生平時的一個初衷與想法。將創作者放置於政治意識的詮釋脈絡中當然是個人的解讀方法與自由,這類創作表現在現今強調哲學思辯、政治批判為訴求的當代藝術中十分常見,但在這之外也應該要有空間讓被引用為論述元素的對象,其個人史與生命經驗被完整且清楚地看見,或者對其所處的時代的歷史至少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與尊重,該點在國族認同分歧且各具立場的台灣社會更顯重要。相較於上一代的紛擾,台灣的年輕世代其實都在不斷地在摸索,並在政治體制與個人意識運作獨立的前提下,試圖建立讓各個族群與文化脈絡,能夠和平且多元共存的嶄新主體。
陳飛豪《人間之星:帝國文學夢》,紀錄短片、單頻道錄像,約16分鐘,2018。(陳飛豪提供)
戰後西川滿重回台灣的相關人物視野之中,除了張良澤與陳映真之外,亦有作家葉石濤與陳千武,現今西川滿最常見的中文譯本《西川滿小說集》(一)與(二)即是出自於這兩人之手。其中陳千武甚至刻意選在1994年二二八紀念日前夕,翻譯出西川滿的《惠蓮的扇子》一作,表達對戰後台灣土地的哀悼之情,這部短篇小說是西川滿特地以二二八事件為主題的創作,雖然他在事件爆發之前就已經離開台灣,但是當他知道過去協助《文藝台灣》編務的同事林秋興死於中華民國軍隊槍下之後悲痛萬分,另有台灣青年黃玉火因參加二二八事件,偷渡日本遭當地法院勒令出境,為此西川滿發動文壇人士連署聲援,並請特別律師辯護,最終獲准居留之後在新宿開設了當地知名且受文化人鍾愛的台灣料理店「山珍居」。因此西川滿以二二八為主題的作品也不少見,《台灣脫出》一書也是以此為背景的小說,這些創作的背後亦有向日本社會傳達這樁歷史慘案的動機。
西川滿以台灣為主題的作品多元,本文作為一個創作計畫的分享說明與闡釋其實並沒有太多篇幅能夠清楚說明他的藝術生命,但不可否認,出身自福島的西川滿或許是戰後被硬生生截斷的日治台灣文化脈絡,在當代以嶄新面貌重新進入台灣文化的範例之一,值得我們深入了解。
最後願福島永遠安康,溫暖來自南方。
陳飛豪《人間之星:帝國文學夢》,紀錄短片、單頻道錄像。約16分鐘。2018。(陳飛豪提供)
註1 本計畫參考的研究為陳藻香《西川満研究:台湾文学史の視座から》(東吳大學日本語文學系博士論文 )、張雅萍《遣返者的文學——以在台日人作家西川滿為中心》(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王惠珍《後解嚴時期西川滿文學翻譯的文化政治 》(收錄於第29期台灣文學學報)、吳佩珍《明治「敗者」史觀與殖民地台灣——以北白川宮征台論述為中心 》(收錄於第20期台灣文學研究學報)等,在此特地感謝這些台灣文學研究者。
註2 本計畫初期先以紀錄短片的形式製作兩部影片,分別是《帝國文學夢》與《重返華麗島》,前者著眼於西川滿戰前在台灣的發展與二二八事件,後者則放在他戰後與台灣重新建立連結的過程。並採訪了與西川滿曾有密切合作的張良澤與版畫家潘元石,以及兒子西川潤(Jun Nishikawa)。後期計畫將針對代表他四個不同時期的小說即《台灣縱貫鐵道》、《赤崁記》、《惠蓮的扇子》與《地獄的谷底》以錄像搭配裝置的形式做出詮釋。
註3 參考自王惠珍,《後解嚴時期西川滿文學翻譯的文化政治 》。
陳飛豪( 113篇 )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藝術創作上則運用觀念式的攝影與動態影像詮釋歷史文化與社會變遷所衍生出的各種議題,也將影像與各種媒介如裝置、錄像與文學作品等等結合,目前以寫作與創作並行的形式在藝術的世界中打轉。曾參與2016年台北雙年展,2019年台灣當代藝術實驗場之「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2021年國家攝影文化中心的「舉起鏡子迎上他的凝視—臺灣攝影首篇(1869-1949)」以及2020/2021東京雙年展。著有《史詩與絕歌:以藝術為途徑的日治台灣文史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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