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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我是米開朗基羅:臺北市立美術館藏洪瑞麟《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之謎

【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我是米開朗基羅:臺北市立美術館藏洪瑞麟《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之謎

這件被稱作《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的作品中,洪瑞麟以鉛筆在紙張上描繪了一位男子的側臉。在北美館出版的「掘光而行:洪瑞麟」畫冊中,稱這件素描「背後註記是寫ミクラレチェロ(米開朗基羅)自畫像」。但是,這真的是米開朗基羅的自畫像嗎?

2022年,臺北市立美術館舉辦「掘光而行:洪瑞麟」展覽,展出臺灣前輩藝術家洪瑞麟(1912-1996)各時期的作品與相關文件。

在名為「大稻埕的初心」的第一展區裡,陳列了洪瑞麟赴日習畫前的作品,包含他在臺灣繪畫研究所接受石川欽一郎(1871-1945)指導下的水彩風景畫,以及兩件分別臨摹自尚—法蘭索瓦・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 1814-1875)與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1475-1564)作品的素描。

其中,這件被稱作《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的作品中,洪瑞麟以鉛筆在紙張上描繪了一位男子的側臉。在北美館出版的「掘光而行:洪瑞麟」畫冊中,稱這件素描「背後註記是寫ミクラレチェロ(米開朗基羅)自畫像」。但是,這真的是米開朗基羅的自畫像嗎?

洪瑞麟,《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1924,紙本鉛筆,臺北市立美術館藏。(圖片出自:白雪蘭、方美晶、高子衿編,《掘光而行:洪瑞麟》,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2022。)

素描畫作的真身

有關這幅畫的真身,過去有關洪瑞麟的研究與文章,並沒有太多的著墨,只將這幅筆觸繁密的素描,視為洪瑞麟早慧的象徵(當時他才十二歲左右)。 不過,只要運用無遠弗屆的網路資源與博物館開放資料,即可找到《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的臨摹來源:現藏於法國巴黎羅浮宮的米開朗基羅《薩堤爾頭像》(Tête de satyre)。

根據羅浮宮的典藏資料庫,這件《薩堤爾頭像》以羽毛筆加上棕色與赭紅色的墨水繪製而成,於18世紀被法國收藏家皮埃爾—吉恩・瑪麗特(Pierre-Jean Mariette, 1694-1774)購得——他對義大利藝術家情有獨鍾,並以數量龐大的米開朗基羅素描收藏而聞名。

(左)Michelangelo, Tête de satyre, Plume et encre brune, Louvre, France. (Public domain) 右:洪瑞麟,《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1924,紙本鉛筆,臺北市立美術館藏。(圖片出自:白雪蘭、方美晶、高子衿編,《掘光而行:洪瑞麟》,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2022。)

18世紀末,皮埃爾—吉恩・瑪麗特的收藏被法國政府購藏,進入如今羅浮宮的前身——拿破崙博物館(Musée Napoléon)內,此時這件作品已被記錄為「薩堤爾頭像」,並長期被視作米開朗基羅的素描作品之一。2019年,羅浮宮舉行瑪麗特的義大利素描收藏展(Dessins italiens de la collection Mariette),《薩堤爾頭像》也名列展品之一。

那麼,這個「薩堤爾」究竟是什麼? 實際上,薩堤爾(satyr)出自希臘神話,是類似羊神潘(Pan)的自然精靈,有著馬匹或人類的下半身、扁平的鼻子、加上山羊的尾巴(有時還有耳朵),還有碩大的男性生殖器——以凸顯其野蠻而好色的特點。薩堤爾是希臘神話題材藝術創作中常見的主題,最有名的例子是19世紀的法國畫家布格羅(William Adolphe Bouguereau, 1825-1905)的《寧芙與薩堤爾》(Nymphes et Satyr),描繪了希臘神話中的薩堤爾與寧芙仙子(Nymph)。

布格羅,《寧芙與薩堤爾》,1873, 現藏美國Clark Art Institute。 (Wikipedia, Public domain)

比對羅浮宮藏米開朗基羅《薩堤爾頭像》與洪瑞麟的版本,可以看到洪瑞麟亦步亦趨地臨摹米開朗基羅原作的線條與筆觸,透過細密的鉛筆線條忠實還原沾水羽毛筆的墨線。洪瑞麟顯然對這件臨摹素描十分滿意,才以拉丁字母簽署作畫日期與姓名——AN Sui RiN,也就是「洪瑞麟」的臺語拼音。這在當時是比較少見的簽名方式,因為日治時期的西洋畫家大多以日語拼音簽名。

然而,擺在我們眼前的還有兩個問題。其一、如果北美館「掘光而行:洪瑞麟」畫冊紀錄無誤,那麼這件《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的背後有標記是「ミクラレチェロ(米開朗基羅)自畫像」,這和《薩堤爾頭像》不符;其二、洪瑞麟是怎麼臨摹這件藏在羅浮宮的畫作呢?

被翻譯的米開朗基羅

1924年的洪瑞麟,顯然沒有去過法國巴黎,所以他應該是透過書籍或照片臨摹羅浮宮藏的《薩堤爾頭像》。仔細觀察《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的紙張,可以看到洪瑞麟以鉛筆線框圍了人物,推測這可能是印刷圖的外框。

在沒有辦法進入北美館庫房確認《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背後的資訊,以及掌握洪瑞麟的藏書清單的前提下,我們有可能找到洪瑞麟當時臨摹《薩堤爾頭像》的參考來源嗎?答案是肯定的。

1919年,洪瑞麟八歲左右的時候,一位日本青年高田博厚(1900-1987)剛剛成年,進入東京外國語學校(今東京外國語大學)的義大利語科就讀。對歐洲的藝術、文學充滿興趣的他,短短幾年就熟練地掌握了義大利語,高田因此受到翻譯家尾崎喜八(1892-1974)的推薦嘗試翻譯米開朗基羅的書信集(ミケランジェロの書簡)。

1922年,高田博厚的好友,岩波書店創辦人岩波茂雄(1881-1946)委託高田翻譯16世紀義大利傳記家孔迪維(Ascanio Condivi , 1525-1574)的著作《米開朗基羅傳(ミケランジエロ伝,全名:Vita di Michelagnolo Buonarroti)》——這本翻譯書很可能,就是洪瑞麟1924年臨摹的來源。

在岩波書店發行的《米開朗基羅傳》的封面中間,使用了羅浮宮典藏的《薩堤爾頭像》照片,圖版右側的邊緣線,剛好對應洪瑞麟《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底部框圍的直線條。可以推測,洪瑞麟在看著書本臨摹時,可能先按照圖片的長寬畫好範圍後才開始動筆。

Ascanio Condivi著、高田博厚譯《米開朗基羅傳》的封面。(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デジタルコレクション)

有趣的是,在《米開朗基羅傳》的插圖目錄裡,正好標記此圖「可能是米開朗基羅的自畫像」。不確定這是不是高田博厚的個人意見,但如果北美館畫冊的紀錄無誤,可以確認的是,年少的洪瑞麟很可能因此把《薩堤爾頭像》當成米開朗基羅的自畫像,才選擇臨摹此作也說不定。

然而,洪瑞麟自然不可能跑到日本東京神保町的岩波書店購書。結合洪瑞麟的回憶,推測可能是稻江義塾的老師購買後借給洪瑞麟臨摹;又或著,洪瑞麟也有可能在臺灣總督府圖書館借到岩波出版的《米開朗基羅傳》——在1920年代總督府圖書館的藏書清單中,的確有收藏《米開朗基羅傳》。 當然,除了《米開朗基羅傳》,也不能排除洪瑞麟從其他日文書籍看到《薩堤爾頭像》的可能。如1941年日本西洋畫家石井柏亭(1882-1958)的著作《素描的實技》裡,也有收錄這幅畫,只不過出版年份與洪瑞麟的落款不符。

石井柏亭《素描的實技》中收錄的《薩堤爾頭像》。(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デジタルコレクション)

結語

透過這篇短文,我們可以確認,如今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的洪瑞麟《米開朗基羅素描摹寫》,實際上是臨摹羅浮宮藏的米開朗基羅《薩堤爾頭像》。並且,透過對米開朗基羅在日本的譯介進行考察,推測1924年的洪瑞麟,可能是根據岩波書店出版、高田博厚翻譯的《米開朗基羅傳》來臨摹《薩堤爾頭像》。

實際上,在缺乏美術館與美術學校的日治時期,同時代的臺灣前輩畫家,如郭雪湖(1908-2012),也時常透過圖書館的資源,或是由老師陳英聲(1898-1961)提供藏書臨摹畫作。最近蔡家丘的研究指出,林玉山(1907-2004)也會透過剪貼與臨仿書籍圖版,廣泛接觸、形塑東亞繪畫的史觀。

年少的洪瑞麟,在金錢、資源有限的情況下,透過印刷品臨摹文藝復興大師米開朗基羅的作品。洪瑞麟的臨摹相當誠懇,亦步亦趨地跟隨米開朗基羅的筆跡,學習素描排線的原理。他似乎將《薩堤爾頭像》視作米開朗基羅的自畫像,展現對藝術史典範人物的興趣。

話又說回來,從圖片印刷品質來看,岩波書店《米開朗基羅傳》收錄的《薩堤爾頭像》,或許也是從別的印刷品複製過來。雖說溯源並不容易,但在1895年一本德文的《米開朗基羅》傳記中(作者是藝術家赫爾曼・克納科弗斯(Hermann Knackfuss, 1848-1915),也使用了《薩堤爾頭像》,同樣安排在書本前幾頁。高田與岩波是否看過赫爾曼的著作?岩波書店《米開朗基羅傳》收錄的《薩堤爾頭像》是否轉印自該書?編排方式是否受到影響?

以上種種問題,一時半刻沒辦法回答,畢竟這是由無數位作者、譯者、書商所編織而成的巨大網絡,把十五世紀義大利文藝復興的米開朗基羅,與二十世紀初期日本殖民地的洪瑞麟也交織在一起。

Knackfuss, H. (Hermann), Michelangelo, Bielefeld, Velhagen & Klasing, 1895. (Internet Archive)

參考資料

  1. 白雪蘭、方美晶、高子衿編,《掘光而行:洪瑞麟》,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2022。
  2. 江衍疇,《礦工.太陽.洪瑞麟》,臺北:雄獅,1998。
  3. Ascanio Condivi著、高田博厚譯,《米開朗基羅傳》,東京:岩波書店,1922。
  4. Tête de satyre, de profil.”  Louvre Collections. November 27, 2025.
  5. 〈高田博厚 日本美術年鑑所載物故者記事〉,《東京文化財研究所》,網址:https://www.tobunken.go.jp/materials/bukko/9926.html(瀏覽日期:2025.11.27)。
  6. 蔡家丘,〈日治時期臺灣畫家的東亞繪畫學習——林玉山剪貼、臨仿與創作活動研究〉,《故宮學術季刊》43卷1期(2025-09),頁177-226。
  7. 臺灣總督府圖書館編,《台湾総督府図書館増加和漢図書分類目録 芸術・産業・家政之部》,臺北:同編者,1929。
劉錡豫( 48篇 )

台灣美術史的學徒,經營《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粉絲專頁,從事藝術與藝術史的非虛構書寫跟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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