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李立鈞專欄】從「看不見的線」到「手中的線」:線、視線與絲線

【李立鈞專欄】從「看不見的線」到「手中的線」:線、視線與絲線

「線」介於「點」和「面」之間。無數的「點」構成了一條線,無數的「線」構成了一個「面」。理論上,「線」雖然有「長度」,但並沒有「寬度」(一旦有了「寬度」,它便成為了「面」)。在這樣的概念之下,「線」其實並非一個確切可見之物,而更像是一個純粹抽象的概念。它只存在於我們的「想像」之中。
關於畫家之間相互競爭的故事,我們早已耳熟能詳的是,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在《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中提到,帕哈修斯(Parrhasios)用畫出來的「簾幕」成功蒙騙其對手的軼事。但在《博物志》中,老普林尼還提到了另一場競賽。
故事的主角是分別住在兩地的著名畫家:普羅托特內斯(Protogenes)與阿佩利斯(Apelles)。他們雖然彼此聽聞過對方,但從未蒙面。有一天,阿佩利斯特意到對方居住的島上去找普羅托特內斯,但撲了個空。離去之前,阿佩利斯沒有留下口信,只在一張空白的畫布上留下了一條線。在主人回家之後,看到畫布上的線,就知道對方來過。他用另外一個顏色在這條線上畫上了一條更細的線,並交代僕人在阿佩利斯再次來訪時,展示給他看。當阿佩利斯再次到來時,主人還是不在。當他看到普羅托特內斯在他的線條間加上的細線以後,便再次取筆,在細線之上再加上了一條更細的、近乎無法覺察且無法再次涵納另一條線的線條。後來,等到主人回到家,見到阿佩利斯再次留下的細線,自覺落敗,隨即奔至港口,想要追回訪客……
據老普林尼的說法,這幅畫後來被保存了下來,成為了吸引大批人潮前來瞻仰的名作,但後來毀於一場大火。
這幅畫的內容是什麼呢?一張幾乎空白的畫布上畫著幾乎看不見的線。一條「線中線」。一條逐漸變細,由「可見」靠近「不可見」的線。
總歸說來,這是一場較量看誰能將「線條」化約、遞減至極限的比賽。但對於「最細的線」的追求事實上也反映了在歐基里德(Euclid)幾何學傳統中對於「線」的定義:「線」介於「點」和「面」之間。無數的「點」構成了一條線,無數的「線」構成了一個「面」。理論上,「線」雖然有「長度」,但並沒有「寬度」(一旦有了「寬度」,它便成為了「面」)。在這樣的概念之下,「線」其實並非一個確切可見之物,而更像是一個純粹抽象的概念。它只存在於我們的「想像」之中。
不過,有趣的是,在一開始,「線」在西方也同時被賦予了一個可觸、可感、充滿物質性的意義——「絲線」。今天英文中的line、德文中的Linie都源自拉丁文中的「linea」,意味著「繩索」、「麻線」。而「linea」這個字在字源上也是「linum」的近親,意味著「以亞麻製成的織物」。
一方面是幾何學中抽象、看不見的線,一方面是實體性的絲線,「線」具備了兩個看似對立、相互矛盾的意義。但在圖像史中,這從來不妨礙,一條畫出來的線同時涵括「線」的兩個不同意義。
圖版出自阿布罕.伯斯(Abraham Bosse)1648年的《Manière universelle de M. Desargues, pour pratiquer la perspective par petit-pied, comme le géométral》。(©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譬如在阿布罕.伯斯(Abraham Bosse)1648年出版的透視法專書中,原本代表「視線」的線條被畫成了像是被觀者捻在手指之間的絲線。在這邊,從眼睛投射出去的「視線」像是被拉緊、繃直的細線,在地面上畫下了框線。
在另外一張用來說明透視法格線的圖中,捲曲的細線像是裁縫師忘記剪掉的線頭,替原本單純由實線、虛線與數字組成的圖表加入了某種具象的「物質性」。
圖版出自《Manière universelle de M. Desargues, pour pratiquer la perspective par petit-pied, comme le géométral》。(©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在中世紀的邊緣裝飾中,線條更從文字的邊緣延伸出去,或是相互纏繞、或是編織成結。這些被畫在頁面邊緣的線條雖然只是書頁的裝飾,但它們模糊了文字與圖像的區分,讓「文」成為了「紋」。此外,它們更進一步讓「書頁」成為了線條戲耍的對象:書頁在這邊不僅僅是文字、圖像的中性載體,更是可以被線條穿透、來回縫補的「紙張」。
由文字延伸出去的線條。圖版出自《勃艮第瑪麗亞時導書》(Stundenbuch der Maria von Burgund),1470-1479。(© Österreichische Nationalbibliothek)
交織、纏繞的線條。圖版出自《勃艮第瑪麗亞時導書》(Stundenbuch der Maria von Burgund),1470-1479,局部。(© Österreichische Nationalbibliothek)
圖中的線條先穿透紙面,從下方的另一個洞口伸出,然後繼續發展成葉狀紋飾。圖版出自《勃艮第瑪麗亞時導書》(Stundenbuch der Maria von Burgund),1470-1479,局部。(© Österreichische Nationalbibliothek)
在一本今天保存於荷蘭烏得勒支大學圖書館(Universiteitsbibliotheek Utrecht)的15世紀禮儀書(Pontificale)中,我們會發現在頁尾有兩個婦女坐在織布機前,拿著紡錘、織著布。她們正來回穿引著細線,將線織成布,也漸次將花紋在布面上攤展開來。與幾何學家相同,她們深知「面是由無數的線構築而成」的道理。但與幾何學家不同的是,她們的「面」不只是概念。她們製作出來的「面」上深深地刻劃著時間的紋理。
圖版出自《Pontificale ecclesiae beatae Mariae Trajectensis》,約1450年,局部。(© Universiteitsbibliotheek Utrecht)
李立鈞( 8篇 )

柏林洪堡大學( Humboldt-Universität zu Berlin)文化學系博士。 長期關注影像理論與文化技術,論文中處理的則是醫學裡的身體圖像。

查看評論 (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