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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眼.藝術不在家】關於「製作」為導向的機構方案——法國國立當代藝術工作室、山口情報藝術中心的共製經驗

【你是我的眼.藝術不在家】關於「製作」為導向的機構方案——法國國立當代藝術工作室、山口情報藝術中心的共製經驗

筆者從實際參與這兩個機構的製作經驗與觀察,這過程中面對的是兩種相當不同的組織工作方法與策略,前者是更宏觀的建立產業鍊,後者則是單點但有力的生產。這些機構能夠被實現,背後還有政策、產業技術與經費等各種條件,雖然未必符合台灣藝術生態的現況,但這種類型的藝術場館,也正好是台灣目前所缺乏的,未來新型態場館的規劃很值得參考。

近幾年台灣有許多新興美術館、劇場或新型態藝術機構相繼成立,為了回應今日當代藝術作品型態的需求,其中一些場館已開始思考以「製作」為導向的機構營運方向,例如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臺北市立美術館二館,或是各大雙年展與藝術節機制當中,比重逐漸增加的新製作,這樣的概念逐漸在台灣的藝術機構萌發,但目前大多還處在組織營運方式與創作者之間不斷實驗磨合的階段。

筆者在這篇文章中,將以自身參與兩個國外機構共製計畫的經驗,來作為面對這樣趨勢在台灣的反饋。第一個案例是筆者在2014年到2016年間,在法國國立當代藝術工作室(Le Fresnoy – Studio national des arts contemporains,以下簡稱Le Fresnoy)的作品製作經驗,第二個案例則是2021年到2023年間,與山口情報藝術中心(Yamaguchi Center for Arts and Media,以下簡稱YCAM)共製作品的經驗。這兩個機構採用相當迥異的工作方式,分別代表了天秤的兩端:專業分工的產業鍊以及以人為主的DIY精神,雖然方法截然不同,但最終卻同樣產出了許多跨領域作品。我們可以從中借鑑兩種不同的工作方式,並以此思考今日跨領域概念的一種務實可能的製作方案。

Le Fresnoy:以電影製程為基礎,推進跨領域創作

Le Fresnoy是一個當代視聽藝術創作中心和高等藝術研究院,經費來自於法國文化部與北加萊省(Nord-Pas-Calés),以製作電影與當代藝術的跨領域創作為主。每年會招收24位藝術家進駐,進駐期程為兩年,一年製作一件作品,也就是在兩年期間,每位藝術家都會完成兩件新作的製作,創作經費主要是由Le Fresnoy提供,同時他們也會再媒合其他贊助經費或技術合作。整個作品製作的過程,在這裡會稍費篇幅仔細地描述。

Le Fresnoy是一個當代視聽藝術創作中心和高等藝術研究院,經費來自於法國文化部與北加萊省(Nord-Pas-Calés),以製作電影與當代藝術的跨領域創作為主。圖為Le Fresnoy工作室之一,©Le Fresnoy

每年十月初藝術家向機構提出創作計畫,接著就會進入一套嚴密的製作流程。首先Le Fresnoy會為每一件作品聘請一位製作人以及一位藝術顧問,製作人來自於機構外,負責管理經費、期程以及其他行政事務,藝術顧問則是邀請國際上知名的藝術家擔任,提供藝術家創作上的經驗。接著,機構會邀請業界的攝影師、錄音師、動畫師等技術人員向藝術家做簡報分享,這一系列分享會的目的,是讓藝術家在這過程中選擇想要合作的技術人員,並逐步組成完整的製作團隊。

在十二月以前,藝術家需要與機構內不同工作室的主持人密集討論,包括電影攝影棚、錄音室、後期特效工作室、數位互動工作室、木工工坊等等。在聖誕節前夕,每位藝術家都會完成具體可實踐的創作計畫,再經過Le Fresnoy邀請機構外的專業人士針對該計畫進行綜合評估,修正調整通過之後,隔年的一月就可獲得經費開始實際的製作。

Le Fresnoy外觀,攝影/許家維

每年的一月到三月是Le Fresnoy機構內最冷清的時候,因為大部分的藝術家都在世界各地進行作品的拍攝與創作,例如2015年筆者是在泰緬邊境製作作品《廢墟情報局》,2016年則是在馬祖製作《神靈的書寫》。在四月到五月,所有藝術家會再回到機構內,進行後期製作,例如影像剪接、數位調光、混音、擬音、裝置製作等。

由於Le Fresnoy本身就有電影院與展覽廳,所以藝術家能夠在後期工作室與發表現場來回測試,例如數位調光與混音完成後,可直接在電影院測試,再回到工作室修調。最終作品會在六月發表,電影類型的作品會在電影院放映,裝置類型的作品則會在展覽廳展出。接著就會由Le Fresnoy的發行部門接手後續工作,例如國際各影展的放映、或是美術館的巡迴展出等。七月到九月之間,藝術家會開始準備下一年的創作計畫,然後在十月提出新的創作計畫,再進入下一個製作期程,如此循環。

Le Fresnoy攝影棚工作過程,攝影/許家維

上述是整個在Le Fresnoy的工作流程,其中有幾個特點值得在此分享:

  1. Le Fresnoy本身除了是一個藝術進駐機構,同時也是電影製片公司,除了藝術家作品製作之外,有些電影院線片也會在這個機構製作,一方面乘載了推進當代影像創作的使命,同時也是機構另一個經費的來源。
  2. Le Fresnoy除了機構編制內的技術人員與各工作室硬體設備之外,在新作製作上,同時也扮演製作人以及資源與技術媒合的角色,在這個機制之下,Le Fresnoy的所在地,法國北部的Roubaix逐漸聚集了許多影視產業相關的公司與個人工作室,形成一個完整的產業鍊。
  3. 作為一個製片公司,整個機構的硬體建置上,是以電影生產鏈的配置為主,從前期攝影棚設備到後期影音製作,再到最終的電影院放映與發行,是一條龍式的技術整合。而有趣的是,Le Fresnoy是用這一套電影製程,來製作不只是電影的事,這是一種獨特的跨領域製作方法。

Le Fresnoy的新作製作是建立在專業的技術分工以及完整的產業鍊這個背景之上,並以電影製程做為基礎,推進跨領域的創作,用電影做不是電影的事。接下來我們可以再比較另一個在日本的機構:YCAM。他們是用劇場做不是劇場的事。

YCAM:以「人」為核心的組織型態

2021年筆者與藝術家張碩尹、鄭先喻開始進行三人合作的作品《浪濤之下亦有皇都》,這個計畫是以台灣虎尾鎮在日治時期的糖業發展為開端,進一步延伸至日本九州的門司港,是以這段技術史為背景所發展出的跨領域創作。

在我們調研的過程中,在Google map上看到了距離門司港約莫一個半小時車程的位置,有一個藝術機構:YCAM。當下我們便決定與這個機構洽談新作製作的合作,於是透過新加坡藝術家何子彥的介紹,我們向YCAM的策展人吉崎和彦提案,並於同年年底確定了兩年的製作期程,作品最終於2023年六月發表。這兩年與YCAM深入的共製作品,其中有許多過程可以在此分享,也可作為另一種跨領域創作製作模式的思考。

YCAM是山口市的市立媒體藝術中心,主要經費來自於市政府,硬體空間配置了一個大型市立圖書館、一個大型多功能劇院、一個小型實驗劇場、電影院、展覽廳以及各種工坊與實驗室。機構除了小型展覽、電影放映與其他教育推廣活動之外,一年只做一個大規模的製作,並在大型劇院發表。製作團隊的工作每年就集中火力在這個新作製作上,而非如一般美術館或劇院排滿一整年檔期。

這個機構便是以「製作」為主要的導向,同時也處理作品完成之後的巡迴展出,例如何子彥2021年於YCAM所做的作品《虛空之聲》(Voice of Void),後續在韓國的巡展就是由YCAM的團隊前往佈展。而新作製作的方法上,YCAM有一個獨特之處在於團隊中的每個「個人」的特質與能動性都投注在藝術家的計畫之中。

在我們首次的製作會議中,尚處在計畫的發想與建構階段,策展人吉崎和彦就邀請了YCAM團隊中的各部門人員一起參與作品概念的討論,這體現了YCAM獨特的組織文化,每個技術人員都充分參與作品成形的過程。雖然歷經無數次超過十人以上的冗長會議,在犧牲會議效率的同時,換來的是每個人在這過程中皆了解作品的全貌,進而主動參與並共同發想,而非只是外包式的執行其中一個片段。

同時YCAM的技術人員也大多是藝術家,例如技術總監伊藤隆之從事聲響與數位創作,工程師大脇理智是舞者,同時也做數位藝術的創作,而影像技師時里充也做現場表演與錄像作品。與YCAM的共製過程中,不只是技術與經費的投入,同時也是與團隊的集體創作過程。

YCAM採用的是一個以「人」為核心的組織型態,除了成員之間皆充分參與計畫之外,還有另一個特質是人員分工上的「多棲」,例如劇場燈光師高原文江,同時也參與YCAM內部的生物實驗室工作,以及3D數位掃描工作。工程師大脇理智既是攝影師,也是木工工坊技師。而技術總監伊藤隆之負責音響技術,同時也是生物實驗室的技師。

每個成員在YCAM都可以依興趣選擇另一個副職業,這些多棲的技能是在 YCAM的實務工作過程中培養起來,甚至是YCAM裡頭不同實驗室的設立,也是因為成員的興趣並主動發起而產生。在我們這次的計畫當中,其中有一個技術環節便是與這個2015年成立的生物實驗室合作,伊藤隆之研究如何將台灣虎尾糖廠所製作的砂糖釀造成無水酒精,再由電子機構技師安藤充人設計出以酒精發電的模型飛機裝置。藉此回應二戰期間,日本科學家以台灣蔗糖作為戰鬥機燃料的這段歷史。

蒸餾酒精的過程,攝影/許家維

由於YCAM每年只在大型劇院空間做一檔計畫,所以在計畫籌備期間,可以直接使用劇院空間測試。在2023年一月,距離開幕還有半年時間,製作團隊已經在劇場現場放樣,接著燈光、音響、裝置與投影影像等不同技術就直接在這空間裡測試與施作,直到開幕前夕。附帶一提的,這個劇院具有多功能的用途,空間內的燈光配備同時包含了劇場表演用燈具,以及電影拍攝用燈具,所以團隊也將劇院作為電影攝影棚與錄音室,在這個計畫當中,我們便邀請了三味線表演者、淨琉璃太夫、使用糖製樂器的打擊樂手在這空間中錄音與拍攝,作為正式演出時的影像與聲音素材。

團隊將YCAM的劇場作為錄音室與攝影棚,攝影/許家維
團隊將YCAM的劇場作為錄音室與攝影棚,攝影/許家維
裝置在劇場內現地製作,攝影/吉崎和彥
圖為YCAM團隊在門司港外景拍攝工作過程,攝影/白澤哲浩,圖片提供/山口情報藝術中心

最後我們在YCAM所呈現的是一個為期三個月的展覽與表演,劇場的其中三分之一空間是展示我們在2019到2021年所製作並在台灣發表的《等晶播種》錄像裝置,而主要空間是展示與YCAM共製的新作《浪濤之下亦有皇都》,這是一個結合現場舞台表演、錄像與裝置的跨領域創作,其中舞台上的表演者穿戴動態捕捉裝置以及VR頭盔,控制投影影像中的虛擬角色動作以及影像運鏡,平日演出一場,週六週日則是各演出四場,持續三個月的時間。這樣的混種形式在目前台灣的藝術場館幾乎是不可能存在,一個專業的劇場空間用來做三個月的展覽,而展覽又是以劇場表演的形式呈現,這既非是一般劇場可負擔的檔期,也非一般美術館所能呈現的表演。

《浪濤之下亦有皇都》作品展出現場,攝影/許家維
《浪濤之下亦有皇都》作品展出現場,攝影/山中慎太郎,圖片提供/山口情報藝術中心
《浪濤之下亦有皇都》作品展出現場,攝影/山中慎太郎,圖片提供/山口情報藝術中心
《浪濤之下亦有皇都》作品展出現場,攝影/山中慎太郎,圖片提供/山口情報藝術中心

Le Fresnoy與YCAM的工作方案比較

如果我們比較Le Fresnoy與YCAM的工作方式,有幾個特質可以進一步討論:

  1. Le Fresnoy與YCAM在機構內都配置了專業的硬體設備,但是Le Fresnoy是媒合業界的專業技師,依計畫需求進到機構內的工作室執行特定項目。這些業界的技師平常的接案量龐大,所以專業技能的經驗值很高,往往能夠準確快速地執行任務。但YCAM的技術人員則是機構內的既有人員編制,每年大約參與兩件左右的新製作案,經驗值相對於業界技師較低,但由於對計畫的全盤參與、多棲的技能以及藝術家背景,能夠彈性的因應創作的需求,也更接近團隊共同創作的狀態。
  2. Le Fresnoy的機構發展是以國家政策為主導,例如機構成立之初是以影像與聲響創作為主要導向,2010年以後則是轉向數位技術的發展,也因此成立相關部門與添購設備。但YCAM的發展是建立在組織內部成員的成長,例如成員自發地對生物藝術感興趣,而成立相應的實驗室,相對更有熱忱的投入計畫,整個機構也以更有機的方式在擴展。
  3. Le Fresnoy與YCAM在新作製作上,都採用了嚴密的工作流程,分別是電影的方法與劇場的方法,在硬體配置上也從這個主軸展開,例如Le Fresnoy有剪接室、錄音室、攝影棚與電影院,而YCAM則是有排練室與劇場等。但所產出的作品皆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電影或劇場,筆者把這視為務實的跨領域方案。電影或劇場正是過去藝術史所談論的總體藝術形式,同時包含了表演、音樂、視覺、美術等等不同層面,也由於產業的發展,迄今已演練出一套成熟的工作流程,以及整合技術、設備、人員與經費的方法,兩個機構皆以此為基礎開展出跨領域創作。這種方法已不再膠著於跨領域概念的詭辯,例如究竟是藝術內不同學科的跨域,或是藝術向其它領域跨,還是領域概念本身被拋棄。而是建立在實際有效的工作方式來展開,至於是哪一種跨領域概念,在機構的層次上,是相對次要的問題。

以上是筆者實際參與這兩個機構的製作經驗與觀察,這過程中面對的是兩種相當不同的組織工作方法與策略,前者是更宏觀的建立產業鍊,後者則是單點但有力的生產。這些機構能夠被實現,背後還有政策、產業技術與經費等各種條件,雖然未必符合台灣藝術生態的現況,但這種類型的藝術場館,也正好是台灣目前所缺乏的,未來新型態場館的規劃很值得參考。

許家維( 1篇 )

1983年出生於台灣台中,現生活與工作於台灣台北。2016年畢業於法國國立當代藝術工作室,作為藝術家、導演和策展人,他的作品融合了當代藝術和電影語彙,發掘圖像創作過程背後的複雜生產機制。在藝術實踐的方式上,特別著力於影像創作背後的行動性,並透過建立鏡頭以外的事件,連結正規歷史描述所未及的人、物質與地方的關係。曾經舉辦的個展包括台北尊彩藝術中心《在聖堂裡的一場演出》(2021)、北師美術館《銅鐘藝術賞:熊貓、鹿、馬來貘和東印度公司》(2019)、森美術館(2018)、台北尊彩藝術中心《台灣總督府工業研究所》(2017)、台北鳳甲美術館《回莫村》(2016)獲第15屆台新藝術獎-年度大獎、荷蘭凡•阿比美術館《Position 2》(2015)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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