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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梅心內的門窗:導演王童在《看海的日子》的鏡頭安排與服裝設計

白梅心內的門窗:導演王童在《看海的日子》的鏡頭安排與服裝設計

《王童七日談:導演與影評人的對談手記》

最根本的設計是兩類:妓女的,職業的,炫耀的;非妓女的,掩飾的,配合心情的。做妓女的時候,就要越露越好;出門時,怕被人認出身分,她就要偽裝;這些都不算創意,真正有想法的是她要做媽媽了,要離開妓院了,炫耀自己新生,得意地做了媽媽時,導演就要給她白色的衣服,紅色的腰帶,代表自己新生的喜悅,我雖是導演,卻也身兼美術和服裝,不需要多費唇舌溝通,想清楚了,一切就都明白了。

藍祖蔚(以下簡稱藍):雖然被粗糙對待了,但是從這個不完美的版本(指坊間流傳的發行商版本)中,還是可以看得出你針對一本知名小說,採取的破題切入手法,例如電影有三分之二的戲都是在棚內拍攝的,但是片頭的大海、打漁和討海人的生活紀實,卻也讓人看見了你試圖記錄的手法呈現一種寫實的力量,你的考量為何?

王童(以下簡稱王):其實,黃春明的小說精神無非就是「魚群來了,漁民來了,妓女也來了」,一種人與自然互動的環境力量,靠著攝影師林鴻鐘的用心,我們確實偷拍到一些很真實的漁民生活質感,為了拍出這種人與大海的互動感覺,我們還特地到了花蓮山頭,用長鏡頭遠眺拍到了出港場景,再加上我們到金山花了三十萬,揀了個靠海的山坡搭出了妓女戶的場景,就算完整交代了小說的時代和環境背景。

:你用光影對比技法來顯示妓女的心情落差,在《看海的日子》是很清楚的手法,例如開場時的妓院光影就是一片暗,走到戶外才有光明,小男孩與白梅的對手戲,就是內部黑與外部亮的對話,甚至入夜後,白梅坐在妓院的長廊上納涼的場景,紅燈戶的燈影燃點著肉體交易的欲望,不過,妓女的臉部卻全是暗影,確實讓人一看就能明白你透過暗明對比來敘述妓女生涯的情境,但是全片的真正視覺張力,應該是白梅和討海人馬如風做完愛之後,打開窗景,望著正在整理衣裳找上回家山路的馬如風的背影?

:是的,那是我最用心也最用力的一個鏡頭,為了創造這個視覺,為了這個鏡頭,我說服了投資老闆花了三十萬打造了這個景,同時在妓女房間的牆上硬挖了一個窗子出來,因為我很信服法國理論家巴贊的主張,他認為時下有太多電影都靠剪接,因而失去了場面調度的原味,情緒會中斷剪接屬於物理層次,戲劇必須走心理路線,能用一個鏡頭完美傳達一切的情緒才是美好的,時間沒有增減,但是情緒卻全浮現,甚至更強,那才是功力。

《看海的日子》劇照。妓女白梅選擇了健壯的漁夫作為她孩子的父親。

我念茲在茲的就是如何透過單一的鏡頭說出白梅的滿足,從她們在房間做愛開始,馬如風是她選定讓她懷孕的男人,從兩人歡好到馬如風穿衣出鏡,我的鏡頭就一直留在陸小芬的身上,看到她的喜悅,然後打開窗子,看到自己的男人走上下山的山路,走過窗前,緩步出鏡,觀眾看到的陸小芬是全景,馬如風是側面轉成背影,白梅望見了,觀眾也看見了,白梅心頭的萬千情緒都已在這回頭一望中畢現無幾,只有這種一氣呵成的時間長度和空間對話,才能完成這種完美的情緒工程。

那場戲的精髓在於精子與卵子的結合,一個新生命的成形,不能夠跳接,女人心何等細緻敏感,做愛也許無關愛情,卻是生命孕育的開始,只能一氣呵成,用一個鏡頭讓男人的精子能在女人體內穩穩地著床,一位導演一輩子能有多少多少機會可以追求這樣的鏡頭表現?

:這個理念是何時成形的?

:小說中沒有這一幕,我在分鏡時就想好了要這麼拍,選好了角度,搭景的時候就已確認了鏡頭的位置和人物的運動路線,分鏡清楚,場面調度就容易了,黃春明看到這一幕時,就滿足了。

:同樣是窗景,白梅從窗景鐘看著男人的背影,有著美麗的綺思,但是她回到家探視家人,明明她的金錢改善了家庭經濟,兄嫂卻依舊嫌棄她,她只能對著母親埋怨,這時你也同樣給了一個從窗外觀看著白梅的鏡頭,不同的是,少了希望,多了人被困在窗格裡的禁錮感覺,這也是你的巧思吧?

:因為白梅那時候的情緒彷彿又回到了妓院,家裡沒有溫暖,沒有人給她同情,整個人就好像又被 關回到妓院的感覺,電影強調視覺語言,人的封閉失落往往透過鏡頭就可以表現,不必再多說一句話,否則就失去了鏡頭語言的力量,那個畫面就夠清楚表現她的悲哀了。

我個人最喜歡門窗戲了,從《假如我是真的》的終場戲開始,我就一直偏好拿門窗來做文章。因為建築中,門窗佔著最關鍵的地位,既是呼吸的問題,也是光影的問題,更是進出與自由的問題,窗與門就像人的眼睛,在電影中成為最重要的空間主題。

我教學生拍電影,都會提醒大家從空間去思考,《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的故事為何一定要在冰天雪地中?齊瓦哥要披著大衣,在結冰的桌面上寫下他的情詩,才能襯顯他的癡情與熱情嘛,力量才大呢,《看海的日子》一再強調光影與空間的效果,也是著眼於找到能夠發揮自己的美術和視覺特長的著力點。

► 從美術到導演,王童的電影之路

:這就說明了白梅告別了妓院,回到老家前,行經土地廟前,決定上前祭拜,你把攝影機放在室內,一身素白的她就在四周漆黑的暗室框格之中,虔誠合十,她的身後就是一片光亮的天地,就是綠油油的稻田,目的就想突出她告別暗黑,陰霾盡除,開展新生的視覺語言?

:沒錯,你不問我,我不會主動講,每個細節我都用了心,觀眾能夠看到也看懂了,就是最大安慰了,這種東西教不來的,沒看見的話,也就算了。真的是好電影,百年之後,自然還會有人拿出來討論。拍得不痛不癢,沒有人注意了,自然就消失了,自吹自擂也沒有用,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原著有的情節,創作者面臨的是如何精準翻譯的問題,但是原著不曾出現的細節,就是創作者的雕琢與安排了,例如馬如風當天是清晨就上門,時間點上他是白梅當天的第一個男人,心理上、身體潔淨程度和子宮內男人精蟲的計算上,都是白梅選擇懷孕的最重要時機,但在那之前,你安排了陸小芬和馬如風在山路上擦肩而過的過場戲,似乎是要安排兩人的第一場機緣,但是彼此沒有互動,只有眼神交會的片刻,與後來的做愛懷孕都沒有關連,創造了這些原著沒有的內容時,你想的是什麼?要達成什麼樣的效果呢?

:我刻意避開了兩人對話和互動的細節,那會讓「目的」跑到「戲劇」前面去,那天的白梅是休假的,還沒有想到專程要來替未出世的孩子找到一位授精的男人,也沒有對馬如風精壯的身子或純樸的笑容有其他想像,兩人是有對望,但也僅只於此。

白梅和馬如風之間並沒有愛情,講白一點,她要的只是他的種,那與愛情無關。如果那天白梅正值排卵期,或許就會一如大家預期那樣,上前搭訕拉客,因為她一眼就看中了這匹種馬。但是我的重點不在那一剎那,而是在後來的床上,在做完愛之後,心滿意足地看著男人的背影從窗子前消失。望著馬如風背影,白梅沒有任何愛情的衝動或著想像,只是完成著床受精的工作了。一開始的相遇,兩人是淡的,但是進入房間後,本能竄動了,激情熱烈了,但是男人想要發洩,女人想要借種的雙重目的都達到了,只是各自不同而已。

至於馬如風後來拎個魚再回來妓院找白梅,那是小說中既有的情節,或許是難忘於當下白梅的體貼與熱情,但是白梅已經走了,她心中的想法在看著馬如風離去的那一刻,已然交代完畢,所以窗子這一幕格外重要,我在分鏡時就已經想好了主角的心路歷程,知道只有這麼拍才能清楚呈現,事先已經選好了攝影機的角度,搭景的時候更清楚確認了鏡頭的位置和人物的運動路線。分鏡清楚,執行時就精準了。

我要提的是,電影改編小說不能只要求原味重現,觀眾進到戲院不是要來「閱讀」一本偉大的小說,是要來觀看電影的,偶爾岔開在攤販上門兜售西瓜或其他食物上開玩笑,等其他細節上歡樂一下,開心一下,再回到原本架構,有何不可呢?黃春明亦沒有反對,只要加得好,電影就更豐富了。

白梅在妓院時的穿著,與返家時有強烈對比。

:在表現人物性格時,你用什麼方法來突顯白梅的特殊性呢?

:白梅不是一般的妓女,黃春明的「看海的日子」之所以有別於其他的妓女故事,能夠取得一定的文學地位,關鍵就在白梅。但是剛開始的時候,她和其他妓女的差別並不大,還沒有想從良的念頭,而且入境隨俗,妓院的早晨時光,她和其他人的穿著都是很本色的豔紅與暴露,很多妓女認了命,即使外出,也穿戴得五光十色,招搖得很,白梅卻是緊緊地把自己包著,不想讓人家看出她的身份與職業。

開場沒多久,我就安排了她與小男孩的相遇,讓大家看到了白梅與孩子間的微妙連接,預做伏筆,小說僅僅簡單地帶到一點,但在電影中卻成了很重要的鋪排,主要的考量就是曲筆來點題,看出妓女對新生命的認同。

最根本的設計是兩類:妓女的,職業的,炫耀的;非妓女的,掩飾的,配合心情的。做妓女的時候,就要越露越好;出門時,怕被人認出身分,她就要偽裝;這些都不算創意,真正有想法的是她要做媽媽了,要離開妓院了,炫耀自己新生,得意地做了媽媽時,導演就要給她白色的衣服,紅色的腰帶,代表自己新生的喜悅,我雖是導演,卻也身兼美術和服裝,不需要多費唇舌溝通,想清楚了,一切就都明白了。

:但在服裝設計上,你很強調對比的效應,潔白對豔紅是一類,緊閉對暴露則是另一類,陸小芬即使演的是妓女,卻很注重不同場合的穿著,外出坐火車,衣領都扣得緊緊的,回到妓院卻是袒開胸口,讓人眼睛直釘著胸部看;下田耕作時,布罩和手籠更是把她包得緊密不露,你就是讓衣服來反應她的生命抉擇?

白梅下田耕作時的穿著代表了她想與過去劃清界線的心態。

:妓院就是要販賣欲望,要招引顧客,所以不論是妓院或妓女,主要的訴求都在以「最好」的一面來勾引欲望,完成交易,那是她的外在,事實上多數妓女多是多面人,先是喜孜孜地笑臉迎人,大口喝酒,退到洗手間後卻既挖又吐,淚流滿面,痛苦得不得了,笑臉迎人是為了賺錢,恢復自由後,她當然會與過去畫清界線,然而她的妓女身份是不見容於家人的,即使賺的錢明明都已經改善了家人生計,卻未必能贏得家人的認同,如果不是她還有些商業頭腦,會賣東西,她的從良之路,還會更艱難。

我是學美術的,視覺上很重要,我的長處在於場景和視覺,為了挑幾件合適的衣服,都要想盡方法去找,為什麼?因為電影上出現的所有的視覺符號都要有意義,都有指涉,都要反覆問自己為什麼要如此處理?都要靠著事前分鏡,想清楚所有的細節。

例如頭一回與白梅接觸的那個孩子,身上為什麼要穿白汗衫?首先,那是寫實,那個窮苦時代,那個鄉下背景,沒有其他顏色的選擇,但是相對於白梅背後的妓院暗部,就形成了反差極大的對比。至於穿紅衫的白梅,手上捧的是粉紅的塑膠臉盆亦都是基於與身份和環境統一的考量。

《看海的日子》劇照。白色洋裝象徵主角新生的喜悅。

最後必須強調的是白梅的名字,我相信白梅是黃春明故意賦予浪漫的一種安排,既是白色,又是梅花,從顏色與花種所隱含的意義,幾乎都已在傳達一種暗示,因為台灣人替女孩命名的方式很少如此處理,不是春嬌就是秋蓮,我亦是讀到了這個名字的含義,才想到讓她的衣著符合她的浪漫追求。


本文節錄自本書

《王童七日談:導演與影評人的對談手記》

七部電影裡的七個故事:看海的日子、策馬入林、稻草人、香蕉天堂、無言的山丘、紅柿子、苦戀,如同十四世紀義大利作家薄伽丘《十日談》以人性為中心,戲而不謔地寫下世間小人物的悲喜劇。


藍祖蔚( 4篇 )

現任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

一位電影書寫人,一位電影解說人;
一位電影愛好者,一位電影音樂迷。

看電影的記憶從1959年說起,1984年開始書寫電影,1996年起進入廣播和電視中說電影,2001年分別在課堂、講堂和公私空間講電影,2005年起先後在國家音樂廳、台北中山堂、台中國家歌劇院、高雄美術館和衛武營製作及主持電影音樂會,2020年加入搶救台灣影視聽歷史行列。

有人看他的電影文字長大,他人聽他的電影介紹長大。其實,他只是一位愛看電影的人。

相關著作:《王童七日談:導演與影評人的對談手記》《朱延平七日談》、《聲與影:20位作曲家談華語電影音樂創作》、《奧斯卡獎作曲家的故事》、《夢迴:藍祖蔚的台灣電影備忘錄》、《光影上路:高雄.電影.故事》、《與電影握手:藍祖蔚的藍色電影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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